[陈立柱]龙是夏族的图腾吗？

这一段话说夏人鼎上铸有百物而像其形，是用来协通神祇与人民的，使人们能分清神之奸善，以承上天赐给的福祉。原来鼎上铸物也是为了协通人神、以承天休的，王孙满的话讲得很明白。中国古代青铜器上这类常见的纹饰有饕餮、肥遗、夔龙、螭、虬龙、蟠龙等，另外还有牛、马、羊、猪、虎、鹿等等实有动物。仔细看，前几种纹饰都近于龙纹，据张光直先生的研究，这些龙类纹饰都是从牛、羊、虎、蛇、鸟等等自然界实有动物转化而成的。③显然鼎上之百物也是夏之君主祭享上神，依靠这些物精而与之沟通的。为了舞雩通神、娱神，大禹还创造了传之久远的巫步曰“禹步”，为后世巫师所遵行。夏后启筮占以达天命，乘龙而至天庭，并且能乘龙上天取下《九辩》、《九歌》，自然也是神巫、大巫。所以，鼎与乐器上的动物纹饰都是巫师协于上下之物。既曰“百物”，自然是很多的，当然不可能都是图腾。

第五类资料说夏有龙瑞。能否因此而说龙即夏人的图腾呢？且不说这些资料都晚出于秦汉，仅就内容本身而言也不能成为龙是图腾的证明。上古中国圣王有龙云、龙纪、龙身、龙首等等，文献多见，甲骨文中商王也是经常有事于龙的，龙瑞又岂是夏人所专有？《尚书大传》中禹受禅时而有的龙奋、鱼跃、龟出穴的情形也非夏所独有，而是上古新君受命共有的现象。圣人役四灵，先秦以前所谓圣人都指古之圣王，所谓三皇五帝三代明王是也，也曰“大人”，①所谓“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②“大人世及以为礼”③之类。圣人役使灵物，通天地合鬼神，本是上古君主通有的能耐，也是新君受命告天必有的仪礼，并非夏主才有。懂得圣人役使四灵的真相，则“龙瑞”与图腾便容易分清了。

第六类资料中的蟠龙陶盘出土于大墓，说明其规格甚高。但因此而说它是夏人的图腾，显然是猜测之词，若没有文献方面的根据，拿它作为夏人图腾为龙的证据是没有价值的。因为实物资料是不说话的，它之“性质”如何，那是我们人说出的。前言蟠龙纹是古之礼器上常见的纹饰，此陶盘蟠龙及二里头龙纹饰也当作如是观。张光直在《谈“图腾”》的短文中指出，考古出土的许多动物图像是否就是图腾是不能乱说的，“我相信在中国考古学上要证明图腾的存在是很困难的。”他因此警告说：“考古学上，图腾这个名词必须小心使用。”④历史学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第七类资料说匈奴每岁有龙祠。由《史记》、《汉书》之《匈奴传》所说，龙祠实际上即在龙城祭祀天地祖先神鬼，所谓“大会龙城”。这在考古学上已得到证实，我也曾做过研究。⑤匈奴单于认为自己是“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名曰“撑犁孤涂单于”，即天所立之大者，天子之大者。⑥单于祭祀天地祖先和中原天子祭天配祖是相同的，祭祀天地本是天子的特权，象征天命所在。“茏城”又名“笼（龙）城”，日本学者泷川资言说“必非蛟龙之龙”，⑦他的话是很有些道理的，于此我们另有文专说，此不详谈。

第九类资料说褒人之神化为二龙。对于这段材料，引用者很少考虑它的事实性如何。其实，它和第二类资料即帝赐孔甲两龙极可能是一件事，由于后世传闻异辞、添油加醋而演化成了两件事。说它们本是一回事：１．褒人之神化为两龙，伯阳甫说在夏之衰时，而夏之衰，据《史记·夏本纪》正在孔甲时，两者同时；２．褒之两龙“同与王庭”，“同”为交合，则两龙有雌有雄，这与上帝赐孔甲两龙各有雌雄也相同；３．帝赐两龙，后来孔甲食其一，而褒之两龙，孔甲也曾要卜而杀之。这以后发生的情况就变得离奇而不可思议了，龙竟然按照卜兆的意思留下唾液而去，这唾液又被装在匣子里，由夏传给商，商再传给周，又在周厉王的王庭上流了出来，化为玄鼋，导致一童妾怀孕，生下褒娰。这一大段经历，任谁一看也知它是巫师的把戏，不可能有什么历史根据。大概因为褒娰和周厉王的关系，流言将她与夏时的远族联系了起来，又与帝赐孔甲乘龙相混合，成就了褒娰一个“妖”女人的不平凡的经历。上古历史本是在传说中留下的，所以会变形走样，甚至面目全非。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孔甲因为是夏衰时的君主，不祥之事、昏聩之举和他联系在一起是很正常的。至于有人说他食其图腾龙因而被称为“淫乱”。这样说实在没有什么道理。且不说龙这种动物自然界原本就没有，《左传》与《史记》等明言龙为上神所赐的乘物，便是真的食龙了，也不足以言食图腾。我以为较为合理的解释是，孔甲吃食了享神的祭物或说通神的灵物，以故曰“乱”。要知道祭神在古人那里是最严肃最重大的事，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国之大事也”，⑧致敬无加那是当然的。吃食了祭物自是漫神，以“淫乱”视之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商末，一些人偷食祭品，商王也废祀不为，被看做是上帝厌弃的主要理由之一，也说明这一点。当然，另一种可能也是存在的，就是孔甲祭非所祭。《礼记·曲礼下》下云：“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孔甲“好方鬼神”，似是祭祀外方的神鬼，以故而曰“淫乱”？书缺有间，只能如此推说。总之比说食图腾要在情在理得多。

以上我们简要分析了夏人与龙有关系诸史料。可以看出，“龙”与夏之君主有着密切之关系，或者直说是为他们的乘物，或者刻画于礼器之上，用于协通上下、助理巫师以成厥功。总之不离巫术与祭祀，其为通神之物，假名而为乘物。龙既能通神，具有神格是很自然的。那么，学人们为什么要说它是夏族的图腾呢？

三、龙为夏族图腾谬误之所在

图腾（ｔｏｔｅｍ）的概念是舶来品，２０世纪初引入国内，它原本是印第安人的一个名词，意指和自己有着某种亲属渊源关系的动物。对此大洋州与非洲的原始民族则有不同的称名。欧洲学者最先把图腾概念引入文化人类学、民族学的研究，成为认识原始民族文化的一个重要概念。但是直到今天国际学术界对于什么是图腾，图腾的特征有哪些等等问题都没有统一的意见。虽然如此，关于图腾有几点却是基本的。一者图腾是母系社会的观念，文明民族与之相去已远；二者图腾与人之间有着密切的亲属关系，或者说是兄弟、父母，或者以为祖先或祖先所从出；三者图腾都是实有其物，以动物为多，也有植物和其他自然现象。把图腾的这些基本的方面拿来和龙作比较，有哪些地方是相似的或者一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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