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宪昭 来源于:中国民俗文化网
摘 要:“布洛陀”与“姆六甲”是壮族神话中塑造的文化祖先。二者的关系在不同神话文本中曾发生多次变化,形成不同类型。这些变化既体现出构建始祖文化体系的内在诉求,也受到人类进程中婚姻形态演进与神话母题传承规则等方面的影响。一般而言,“布洛陀”、“姆六甲”的文化始祖性质、性别特征和反映的历史原型等并没有发生本质改变。
关键词:始祖神话;母题传承;布洛陀;姆六甲
神话是关于人类史前文明的不可再生的重要文化记忆,不少神话传承者或研究者都将神话视为一个民族或特定群体的神圣的历史,甚至认为神话是兼具了文学、哲学、历史学、民族学、人类学等多种学科的百科全书。在各种神话类型中,文化始祖神话往往是各个民族所普遍关注的重要类型之一。由于此类神话内容来源复杂、演述方式多样、传播语境变迁等,在漫长的口耳相传渠道中难免会产生一系列相应的变化。本文以壮族神话中的布洛陀、姆六甲关系母题为例,探讨文化始祖神话传承中的“变”与“不变”问题。
一、“布洛陀”与“姆六甲”关系的几种常见类型
“布洛陀”与“姆六甲”作为壮族家喻户晓的男、女文化祖先,是各地壮族神话传说中广泛流传的两位兼具多种神性与人性的神话形象,大量的神话叙事根据不同的创作主题形成了描述二者关系的丰富母题。从“布洛陀”与“姆六甲”作为特定的神话人物形象出现的时间看,“姆六甲”的原型是母系氏族时期的女首领或女祖先,而“布洛陀”的产生则与父系氏族社会的出现有关。而文化始祖神话为什么要把两个不同时代的男女文化始祖关联在一起,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神话学现象。若从时间的维度对这些关联性母题加以梳理,大致可以将“布洛陀”与“姆六甲”的关系归结出如下若干类型。
1.“布洛陀”与“姆六甲”在叙事中没有时间上的关联。这类情形主要表现在关涉“布洛陀”的神话与关涉“姆六甲”的神话都是独立的神话,在各自神话语境中都有相对独立的叙事主体,目前所见到的壮族神话中有两个不同的创世体系,在这两个体系中,布洛陀与姆六甲的产生与业绩是相互独立的,没有发生任何关联。如流传于广西大化县的《姆洛甲出世》中说,远古混沌时代,一团大气凝聚成的三个蛋黄的蛋爆成三片,形成上界的天,下界的水和中界的大地。大地上的一棵草开出一朵花,花朵里长出女性老祖宗姆洛甲(姆六甲)。[1]20关于布洛陀的产生,有的神话说,祖宜婆在水潭的下游洗身时感应了上游混沌洗身流下来的汗水,遂生了7个儿子,老五就是布洛陀。[2]1970-1976还有神话说,一个女子感风后孕生布洛陀。[2]2290在表现男女始祖与人类产生的关系时,壮族神话传说中也并存着“布洛陀”与“姆六甲”没有关联的两种情形,如姆六甲创世体系中的《姆六甲造人》说,姆六甲用单独尿泥造人,而布洛陀创世体系中的《麽经布洛陀》则说,布洛陀先造出一个胚胎,然后派四脚王下凡补造成人。这些神话中布洛陀与姆六甲是相对独立的神话叙事主体,二者之间没有必然的时空联系。同样,流传于广西河池、云南文山的《布洛陀与姆六甲》虽然内容中出现了“布洛陀”与“姆六甲”,但姆六甲是花生的第一个女人,而布洛陀则是人中的最聪明者。[1]47-50在叙事上属于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表现手法,二者的时间关联并不明显。
2.“布洛陀”与“姆六甲”叙事具有时间上先后关系。这种类型有两种情形。其一,是“姆六甲”的产生早于“布洛陀”,如过伟在《壮族人文始祖论》中引用的神话说布洛陀是姆洛甲的儿子。[1]680其二,是布洛陀早于姆六甲。如有的神话说,以前的天地是粘连在一起的一块巨石,始祖布洛陀把巨石分开时,姆六甲随着一团浓烟密雾从石洞里出来。[3]8
3.“布洛陀”与“姆六甲”属于同时期相关联的人物。这类神话数量多,并且具体关联的细节复杂,包含着许多具体的关系母题:(1)在具体事件中将“布洛陀”与“姆六甲”并提,如《布洛陀经诗》中反复出现的“去问布洛陀,去问姆六甲;布洛陀就讲,姆六甲就说”等带有劝诫性的提示语,将“布洛陀”、“姆六甲”设置在同一个时间和空间中。
(2)将“布洛陀”与“姆六甲”叙述为夫妻关系。这类涉及二者具有明确的夫妻身份的神话文本数量最多,流传区域也非常广泛。如流传于广西田阳县的《祭祀歌·唱祖公》中说,布洛陀的老婆叫做母勒甲(即姆六甲)。[1]161流传于该县的另则神话《母娘岩与敢壮山歌圩》也说,布洛陀与母勒甲夫妇从天上下凡来到凡间。[1]173流传于广西西林县那佐乡那来村的《巨人夫妻》则说,布洛陀(男始祖)与姆洛甲(女始祖)各有各的本领,谁都胜不了谁,两人后来结为夫妻。(3)将“布洛陀”与“姆六甲”作为在生育人类事件上有关联的男女。这类情况也可以认为“布洛陀”与“姆六甲”是名誉上的夫妻。如有神话说,布洛陀在海里游水时望见姆六甲站在山顶上,他含了一口水向姆六甲喷过去,正好喷在姆六甲的肚脐眼上,于是姆六甲九个月之后生下十二个仔,布洛陀也就成了这群孩子的父亲。[3]8-9流传在桂西一带的类似神话说,男神布洛陀把阴茎变成一支神鞭把山石、草林、野兽等赶进女神姆六甲的阴道化成的一个大山洞中,后来姆六甲又将他们一一生出来。[4]
值得一提的是,无论是“布洛陀”还是“姆六甲”,在不同的讲述人或文人翻译整理的神话中,都不是一个精准的概念,不仅同类主题的神话存在大量的异文,而且从名称的表述翻译到具体行为事迹往往带有很大的差异性。“布洛陀”在不同的神话版本中常被译成不同文字,如“布洛朵”、“布碌陀”、“抱洛朵”、“保洛陀”、“布罗托”等;而“姆六甲”也有“麽渌甲”、“乜六甲”、“姆洛甲”、“母勒甲”、“米洛甲”、“么渌甲”、“牙六甲”等不同音译。
二、男女始祖关系中的“变”
通过上面对若干神话情节的梳理不难看出,无论是目前仍以口耳相传的活形态留存于民间的神话叙事,还是已固定为文字形态的神话文本,其内容与形式都不是其产生时的初始形态,因此“布洛陀”、“姆六甲”的关系往往是因时而异动态发展的。从神话产生的客观可能性而言,目前见到的大多数神话虽然在“布洛陀”与“姆六甲”的排序上将“姆六甲”放在后面,但在二者的实际产生包括相应神话的产生方面“姆六甲”却要远早于“布洛陀”,这个结论可以从不同的壮族神话中找到依据,并描绘出大致的祖先谱系。其中祖先神的第一个节点是“女神姆六甲”的产生,即混沌世界中出现一团旋转的气体→气体凝聚成三黄神蛋→拱屎虫的作用使三黄神蛋划分为三界→三界中生出花→花中生出姆六甲。在这个女始祖产生的系列中包含了大量的史前文化信息,如混沌中创世是世界性的神话母题,也是诸神产生的客观背景。接下来的“气与卵生三界”母题则是“宇宙卵”与“三界观”的巧妙结合,在强调“拱屎虫”创世作用的叙事中,既显现出动物图腾或动物开辟神的影子,也通过拱屎虫与粪球的巧妙联系暗示出壮族稻作文化的雏形。同样,“花生姆六甲”的母题,既与“华夏族”的“华(花)”一样,显现出植物图腾的文化内涵,同时又与“开花结果”的植物繁衍规则相吻合,隐喻着女神的繁殖能力。所以,许多壮族地区不少民众又将姆六甲作为与生育有关的“花婆”或“花王圣母”。神谱序列的第二个节点是男神布洛陀的产生。神话中有两种情况,一是布洛陀自然产生;二是姆六甲生育布洛陀。第三个节点是布洛陀产生之后的延续性神谱。主要是布洛陀之后产生的布伯(战神、英雄神)→布伯生伏羲兄妹(又称“伏依兄妹”)→伏羲兄妹灾难后繁衍人类(晚近的男女祖先神)→人类再生之后产生的英雄神岑逊、莫一大王等。当然,导致“布洛陀”与“姆六甲”这种男女始祖关系变化具有多方面的原因,其中影响二者关系变化的主要原因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1.构建完整的始祖文化体系的内在诉求。任何民族的神话系统的建构都是一个动态的过程,特别是涉及到民族产生的神话更体现出一个民族意识形态领域的自觉修复与不断完善,因此在民间信仰中也更具有神圣性。“布洛陀”、“姆六甲”是祖先神,同时又都是创世神、宗教神和智慧神。这几者相互影响,共同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祖先形象。就神话的产生、传承及其神圣性而言,关于文化祖先的塑造历来是民族传统文化的精髓,这不仅涉及民族精神与凝聚力,同时也是人作为社会人和群体的人的心理归属感的自然需求。从某种意义上说,民族传统文化中关于始祖文化的塑造与一个民族的灵魂或信仰密切相关,一个民族关于本民族祖先谱系的认知、塑造与高度关注往往体现着一种自觉的文化精神。由此,如何对待和调整不同时期出现的文化祖先的神话叙事也就成为构建民族文化祖先神灵体系的重要渠道。壮族在漫长的文化发展历程中没有形成统一的宗教信仰,其中既有原始的万物有灵多神崇拜,也有后来在不同作品中构建的不同时期的始祖文化。从民族的文化始祖叙事构建的实用性和完整性而言,不可能将不同社会形态背景下形成的不同文化始祖一成不变地传承下去,而是根据后世的客观需要通过母系社会文化祖先与父系社会文化祖先系统的自觉整合,形成以某一特定的神为主导的文化祖先民间叙事系统,这既是文化发展过程中的普遍现象,也体现出始祖文化在增强民族凝聚力方面的内在诉求。因此通过塑造以布洛陀为核心的神话系统,并兼容此前的姆六甲神话元素,有利于构成壮族始祖文化发展的清晰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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