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李莉       来源于:中国民俗文化网

摘要:近百年来,中国思想界的主流一直是在民族认同和文化认同的讨论中发展的,从“五四”的新文化运动到1949年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都是在破旧立新的口号下,把“传统”和“现代化”予以对立。时至今日,当我们重新认识和肯定我们传统文化的巨大价值时,需要做哪些新的思考?能否可以通过传统在现代化中的重构,促使一场中国式文艺复兴的出现,同时促使一个新绿色文明的建构,使中国成为世界率先迈向生态文明的国家?中国式的文艺复兴是从人对自身文化的重新认识,从人们的日常生活回归传统,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中国人的新的“生活样式”开始的,因此,其复兴的形式主要是表现在传统手工艺的复兴上,而这种来自民间的传统手工艺复兴正是激发中华传统优秀文化的生机与活力的一种重要方式。

关键词:手工艺;生态文明;文艺复兴;传统的重构


一、研究的缘起

  笔者几乎花了20年的时间研究当代中国手工艺复兴的现象,并希望以此研究来回答传统文化将会以何种形式在当代社会得以重构与再生等问题。思考这一问题研究的缘起,可以追溯到上世纪90年代,当时笔者在景德镇做有关传统陶瓷手工艺的人类学考察,在考察中,笔者一方面看到的是整个国家快速进入现代化,急切地与国际接轨;另一方面看到的却是由于旅游业的发展,带动了景德镇传统陶瓷手工艺的复兴。当时笔者思考的问题是,这种传统手工艺的复兴是一种偶然现象,还是必然现象?其向我们预示了一些什么样的问题?

  笔者之所以关心这一问题,是因为笔者关心文化的多样性发展,为此,还写过一篇关于“文化生态失衡问题的提出”的文章。站在这样的视角,笔者认为,不同地域的传统手工艺是人类文化的多样性的表现形式之一,它们的复兴是否在告诉我们即使在现代化的今天,传统仍然具有生命力,其有可能会以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再生和重构,以形成一种新的文化多样性的发展机制。通过几年的田野考察和案头工作,笔者得出的结论是:景德镇的陶瓷手工艺的复兴,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也许与景德镇的未来有着密切的联系,还有可能是景德镇陶瓷业发展的一种未来趋势。

  这一研究是笔者的博士后出站报告。当笔者的这一出站报告交给费孝通先生审阅时,他对景德镇陶瓷手工艺复兴的现象非常感兴趣,他说:“我们的学问是要从历史里面出来的,也就是要从旧的里面长出新的东西来,这就是传统与创造的结合的问题。从传统和创造的结合中去看待未来,创造一个新的文化的发展,也就是,以发展的观点结合过去同现在的条件和要求,向未来的文化展开一个新的起点。你写的论文就是表达这样一种思想的一个例子之一。”

  费先生肯定了笔者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方式,他希望笔者从对传统的研究中去寻找社会未来发展的趋势,同时研究“文化的生与死”的问题。他说:“就像生物学里面要研究种子,要研究遗传因子,那么,文化里面也要研究这个种子,怎么才能让这个种子一直留存下去,并且要保持里面的健康基因。”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题目,仅仅是以景德镇一个个案是很难说得明白的,同时,仅仅是靠短时间的片段研究也是很难说明的。要研究这么大的题目,第一,需要更多的个案;第二,需要把研究的时间拉得更长。这也就是为什么笔者花了二十年,做了许多个案才最后得出结论的原因。本文一方面是总结自己20年田野研究的心路历程,也是在试图回答当初研究时提出的问题。

二、“遗产资源论”观点的提出

  2001年在费孝通先生的支持和指导下,笔者承接了国家重大课题“西北人文资源环境数据库”和国家重点课题“西部人文资源的保护、开发和利用”,担任课题组长和首席专家,和十个子课题组的一百多位课题组成员们到西部乡村各地考察了8年,收集了大量的西部民间艺术和民间文化方面的资料,完成了70多个案例的写作,并撰写了“从遗产到资源——西部人文资源研究”的总报告书。

  在对西部的考察中,笔者看到的是和景德镇同样的场景:即一方面是许多传统文化在消失,另一方面更多的是这些传统文化正在以一种艺术化的形式“复活”,即手工艺的复兴和民间表演艺术的复兴。这些复兴的现象最初都是由旅游业,而后来又是由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产性保护所驱动的,但最终其会表现出什么样的新的创造力,并进而推动中国的社会发展的?这是笔者当时在思考的问题。在思考的过程中,笔者开始意识到,虽然我们一直在强调“遗产”的保护,但“遗产”在这样的时代不再是一个被动地保持“静态的过去”,而是作为一个“社会的行动者”开始进入到现代社会,成为重构当今社会和未来社会的可以开发和利用的资源,或者是当代及未来文化发展的基础。于是,笔者提出了“遗产资源论”的观点,来说明这一现象。

  这些现象如果用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的概念都难以完全解释清楚,所以笔者试图用生态论的观点来解释:首先生态平衡是动态的,在生物进化和群落演替过程中包含了不断打破旧的平衡、建立新的平衡的过程;其次,在生态演替的过程中,原有群落毁灭后总会留下大量有机质和有生存能力的孢子和种子等,这样就为次生态演替建立了新生的基础。所以一般来讲,原生演替的时间较长,而次生演替的时间较短。如果将这种生态演替过程放到文化生态中来观察,我们可不可以认为,全球化和互联网以及工业4.0等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来临也许是人类文化的又一次演替。在这一演替的过程中,原有的文化成为了新的文化生长的有机质、孢子和种子,也就是所谓的“遗产资源”实际就是原有群落留下的“种子”和“遗传因子”,其是新的群落成长的基础。因此,传统不会消失,而是以一种新的形式重新生长在我们的生活中。而先前笔者所担心的文化多样性的消失在新的生态群落中将会得到解决,即未来社会的发展不会是欧美式的一种模式,而是会成长出许多新的发展模式与之平衡,也由此,文化生态会由失衡到再次找到新的平衡。

三、传统文化复兴的中国故事

  西部研究结束后,笔者试图在田野中证实自己的理论假设,于2008年开始,再次回到景德镇做田野。距上世纪90年代的研究已经过去了十多年,笔者看到了景德镇的巨变,尽管从2001年开始至2008年笔者在西部做考察,但研究的视野一直未离开过景德镇(那里是笔者的家乡,笔者几乎每年都会回去),因此,熟知景德镇陶瓷手工艺复兴故事的前世今生。

  据笔者的考察,景德镇陶瓷手工艺复兴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仿古瓷作坊的出现,那是局部的、零星的;第二个阶段是从2000年开始,由于中国经济的起飞和工艺美术大师的评选,促使了景德镇当代陶瓷艺术和陈设瓷市场的发展,当代陶瓷手工艺作坊激增;第三个阶段是2008年以后,景德镇出现了“景漂”(即外来移民)现象。其实在上世纪90年代景德镇就出现了“景漂”,那是一些来自周边乡村的农民工,而当前在景德镇引起极大关注的“景漂”则是来自不同城市的艺术院校的大学毕业生们,还有不同地域和国家的艺术家们,他们一批一批地来到景德镇建立工作室,不仅做与陶瓷相关的各种艺术品,也做艺术化的茶器、花器、香器等手工日用品。他们的到来改变了景德镇工匠的知识结构,改变了景德镇的城市景观,改变了景德镇陶瓷产品的风格面貌,使景德镇这座古老的城市开始充满新的生机。

  值得思考的是,这些聚集在景德镇的“景漂”们是在为谁做陶瓷艺术品和艺术化的陶瓷生活用品?他们在为什么样的市场服务?为什么在中国的今天会产生这样的市场?这意味着中国社会正在发生一场什么样的变化?为了研究这一问题,笔者先后与英国皇家科学院的院士、杜伦大学的人类学教授罗伯特·莱顿先生和日本关西大学社会学系主任、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的撰写者之一的荻野昌宏教授合作,带领研究生们在景德镇做研究。我们用最前沿的人类学和社会学的研究方法,考察了景德镇众多的陶瓷艺术集散地,收集了大量的数据,绘制了许多纪录着不同时期景德镇陶艺手工艺变化的图表,还做了100多位当地手艺人和外来“景漂”的访谈及口述史。

  通过大量的实地考察和案头研究,让我们了解到,这些“景漂”的到来改变了景德镇手艺人的构成成分。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艺术家、设计师,是在设计和创作一些既有艺术性,又有传统语言的陶瓷艺术品和艺术化的如茶具、香器、花器等日用器皿。但是他们并没有离开传统,而是在运用传统,他们也没有离开当地的工匠,而在是向工匠学习或是与工匠合作,将传统的技艺与当代设计结合,做出的作品既有古代文人气息,又具有当代意味,在各大城市里有着广泛的市场。这些外来的年轻艺术家设计师,包括已经成名的来自国内外的艺术家,他们的到来也为景德镇的发展带来了新的观念,包括不同地域的新的技术。其让我们看到的是,任何制作都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的需求,正是因为这种双向的需求为景德镇这座城市带来了活力,你可以在这座城市找到你需要的任何陶瓷手工艺技术和材料,促使景德镇再次成为世界陶瓷艺术发展的中心。

  另外,景德镇新的手工陶瓷艺术品的出现,代表的是新的社会取向和新的审美需求趋势所带来的新时尚。这意味着,随着中国经济的起飞,各大城市产生了新的富裕阶层和中产阶级,他们需要有新的象征体系和新的艺术形式来引导自己的高雅生活,包括塑造自己的社会形象。传统的茶道、香道、花道,还有雅聚等的复兴,仿佛是恢复了古代文人那种高雅、有情趣的生活,同时也体现了中国人的一种文化自信以及对自己本民族文化的认同。只有具有如此的自信和认同,中国的传统文化才会形成一种新的时尚。这样的时尚潮流不仅使景德镇这座传统的陶瓷手工艺城市有了新的生机和变化,还改变了许多类似景德镇这样的具有传统手工艺的城镇与乡村。

  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一问题,笔者于2015年又承接了一个国家重点课题“社会转型中的工艺美术发展”(这里的工艺美术就是传统手工艺),还是由笔者担任课题组长与首席专家,课题组有近20位学者,分别在12个点做考察。通过两年的考察我们看到了,不仅是在景德镇,在宜兴、镇湖、佛山、杨家埠、潍坊、凤翔、莆田等等不同的地方,都在发生着和景德镇一样的故事。在景德镇有十二万陶瓷手艺人,在宜兴有10万陶瓷手艺人,在镇湖周边有八万绣娘,在莆田有十三万做家具的手艺人等等,在潍坊每年风筝的产值达二十个亿,佛山的香云纱在市场上也越来越有销路等等。在这些地方,我们不仅是看到了当地传统的艺人,还在宜兴看到了陶二代,在镇湖看到了绣二代,即这些手艺人的后代,父母挣到钱后把他们送到国外留学,留学回来后他们不仅没有离开家乡,还将自己学到的知识和父母的手工艺相结合,做更有价值的家族事业。如笔者到镇湖考察,了解到有一位绣娘的儿子在国外学习到纳米技术,回国后将这项技术用在绣片上,使其不怕水,也不怕脏,不怕发霉;还有一位绣娘的女儿在国外学管理,回国后与母亲合作,做母亲的经纪人,将其刺绣作坊推向国际。在宜兴考察时,笔者也看到,一些陶二代从国外留学回来,有学金融的,有学IT业的,在上海北京找到工作后,还是觉得回家乡跟父母学手艺好。当然他们都是工艺美术大师的后代,许多工艺美术大师都成为了市场的品牌,也构成了家族的产业,因此,子女们都能自觉地传承这些家族的事业,不存在后继无人的现象。

  手工艺也可以与高科技结合,这几乎是一种趋势,笔者到山东潍坊考察风筝时,还看到风筝不仅是一项工艺美术品,还是一项体育运动的载体,每年在潍坊都有风筝艺术节,开展放风筝比赛。中国的一些风筝非遗传承人做的风筝非常有艺术想象力,有的将风筝与轮轴结合,放得更高更远,还收了不少的洋学生。在莆田笔者看到有一些木工艺人将电脑与手工雕刻结合,使家具上的纹饰丰富生动,但不失手工的韵味。

  通过考察,我们看到不仅是外来的艺术家、设计师给传统的手工艺城市带来生气,还有那些手艺人的二代们也都受过良好的教育,甚至有不少是留学归来,由他们来继承家族的手工艺,一方面传承了技艺,另一方面又紧跟时代,将最新的、最时尚的理念及技术加入到传统的手工艺中,让传统与高科技结合,将中国的手工艺发展推向世界,推向国际市场,这是非常值得关注的趋势。我们一方面要看到传统的重要,同时也看到了传统与现代、与高科技结合的重要。通过考察,我们看到各种类型的手艺人、各个艺术院校的大学毕业生都在不同的手工艺产区,开展他们新的创业方式。笔者觉得这是新的中国故事,是由中国的传统文化复兴引起的故事。前后研究了20年,笔者终于可以将自己的研究完整地讲出来,并看到了许许多多可以说明这一研究的新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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