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正在核实中..       来源于:中国艺术传播网

王小二的“普通人书法”

——一个虚构的故事

白谦慎
                    (转自书法报《兰亭》副刊)
编者按语:
  这是《兰亭》创刊以来推出的最长一篇文章,而且是一个故事。之所以这样“奢侈”而隆重,是因为这个故事实在好读。我是读了开头,便没法不读下去的。
  一,将重要的学术问题通俗化。在谨严的学术论说中,穿插轻松的故事叙述,这不仅仅是学术方法与文体的创新,也是作者如小说家样想象力和写作技巧的体现。像这样生动新鲜的学术文章,是编者多年来欲求之而不得的。
  二,作者通过这一故事,对“平民书刻”有史以来一系列问题和现象,予以全面的省思,甚至对其未来境况,也作了多方可能性预示。令人读之思绪缤纷。但冷静之极的作者,却一任其“客观”,不露声色,观点十分隐含。这大利于引发不同立场的读者来与之商量,而不致于情绪化的争端。

  三,从这篇文章一年多时间的写作过程中,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严谨治学。在文章动笔前,白谦慎先生多次告知,已与国内谁谁商谈过,如何写作此文;写作中途,他又多次从大洋彼岸来电话,“你可别逼我,别规定时限。让我慢慢写。”或者,已将写成的部分寄国内某某等审读,“他们提了很好的意见”,“修改之处极切当”云云。作者就是这样以传世之心在“雕龙”的。编者想,这样的文章,《兰亭》若不及时刊登,将是《兰亭》的错失。
  编者希望,在合适的时候,将白谦慎所著的这本小书编辑出版,献给广大读者。故尤期盼读者们读过这个故事后,能写点感想并尽快寄下(请在信封上注明“说王小二”),或给作者、编者建议一点什么也好。
作者小记:
  《王小二的“普通人书法”》,是我即将完成的讨论清代碑学以来中国书法中一些现象的一本小书的第十二节。对书中所讨论的问题我已思考多年,但决定拿起笔来写作,则是去年夏天我在重庆旅游时,见到一块老百姓写的招牌之后。当我最初向陈新亚兄谈起自己的一些想法时,他很支持,邀我写成后交他主编的《书法报?兰亭副刊》版刊载。本来我只打算写一篇一万五千至二万字的长文,没想到在写作过程中,涉及的问题越来越多,文字也越来越长。新亚兄得知后,鼓励我放开写去,把问题说清楚,不必担心版面,他计划连载。如今,文字已有四万余,图版也有了四五十张,这在一个月才出一期的《兰亭》上连载不太合适了。于是,我接受朋友们的建议,把它做成一本小书。这本小书基本上可以说是一学术着作,但为了更好地说明问题,把读者带入我所设置的学术讨论的情境中,我在书中加了一个虚构的故事。一些读过这一故事的朋友以为,此节有头有尾,可以抽出先行发表。我接受了他们的建议。
  我希望读者们,特别是那些不同意故事中杨达或张彬的观点的读者们,在没有读过我的小书之前(如一切顺利,明年上半年问世),不要随意揣测我的立场和观点。您如想批评拙着,我表示欢迎,但请您在读完小书后,再提出批评。
  读过王小二故事的华人德、唐吟方等友人曾向我提出十分宝贵的建议,我的研究生王珅小姐校读了故事的初稿,刘涛兄对这个故事作了润色,使之更为流畅生动,在此一并致谢。

王小二的“普通人书法”
——一个虚构的故事
白谦慎
  王小二,大名王阿宝,排行老二,人称王小二。家贫,初中未毕业即辍学,在家务农。某年,当兵的哥哥有个战友退伍后到他的省会——南方的一个都市——开家小面馆,需要帮手,小二由哥哥这层关系进城打工。哥哥的战友姓李,名大发,长小二几岁,北方人,善做面食,尤长于面条。面馆开张,为讨个吉利,李大发给面馆取了名,叫“发发面馆”。因资金不足,店里的装修十分简陋,本不需什么好看的招牌,李大发就吩咐文化程度比自己略高的王小二写块牌子挂上了事。王小二到新华书店买了本怎样写美术字的书,选了其中新魏体一路的字,依样画葫芦地练了几遍,然后找来一块木板,用白色油漆漆了一遍,用刷子蘸着红油漆在木板上写了“发发面馆”四个大字。油漆比较粘,很滞笔,有的笔划因刷子蘸油漆过多,略有粘连。王小二并不善书法,写时也没打格子,四个字大小不一、高低不齐。挂上一看,字是有些歪歪扭扭,但白底红字,倒也醒目。谁也没想到,就是这块招牌,居然成了王小二命运的一个转机。离发发面馆不远,有一家大公司的住宅区,里面住着一位艺术家,名杨达。杨达是某大学艺术系的资深教授,专业为书画。他在全国书画界不但被认为是功力最深、创作实力最强的艺术家之一,而且他对艺术理论也很有兴趣,富于探索精神。杨达所在的大学早分给他一套宽敞的房子,妻子单位也分了房子,他不坐班,为照顾当工程师的妻子上班方便,就一直住在妻子这边。发面馆开张后,妻子买过几次面,杨达很是喜欢。一日,家中有客,妻子在家炒菜,打发杨达到发发面馆买些面作主食。杨达在店门口见到王小二写的招牌,一下子被吸引住了。近些年来,他一直在探索如何在传统书法的样式中能有进一步的突破,每有新的考古资料出版,不论是青铜器铭文、还是简牍卷子上的墨迹、墓志砖瓦上的刻划,他总是及时吸取,虽然他的功力高人一筹,但那些笔性不凡的年轻人跟得也快,他在笔墨形式和花样翻新方面总是不能和年轻人拉开距离。而王小二的招牌似乎给了他一个新的启发。那天家里有客人等着吃饭,他没有久留。以后的几天,他都到面馆前驻足观看那块招牌,越看越觉得有味道,赞叹不已。终于有一天,他看顾客不多,踱进店里坐下来,要了一碗面。为他端面的正是王小二。杨达问道﹕“外面的招牌是谁写的?”王小二如实作答。杨达听后十分兴奋,却不动声色地和王小二随便聊了几句。从那以后,杨达又去过几次发发面馆,渐渐和王小二熟了起来,他邀王小二闲时到家中坐坐。王小二在那个城市里除了一些老乡没有什么朋友,突然有一位教授对自己这样友善,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王小二抽空去拜访了杨达。杨达对这位乡下来的打工仔没有丝毫嫌弃,以茶点招待,和他聊天,并鼓励他在纸上随着自己的性子写字。刚开始王小二还有些拘谨,去了几次,就逐渐自在起来,敢在杨教授的画案上大写特写。每次写字,杨达都要说几句赞扬的话。有时,杨达也找出颜真卿《多宝塔》之类的字帖让王小二试着临临,王小二初学临仿,写出的字和字帖上的字大相径庭,有些不好意思,而杨达觉得别有一番意趣。有时,杨达还找来一些不同于纸的材料,让王小二在上面涂鸦。特别令王小二感动的是,有时他去拜访杨达,教授还没回家,教授夫人依然为他端茶水、削水果,把他带到杨达的工作室去随便涂抹,只是每次都把他写的字收起来,说是要留给杨先生看看。王小二心想,大概是杨教授看中自己是个写字的苗子,不如早日拜杨先生为师学字。可他一开口,杨达就拒绝了。他说王小二有灵性,字写得有意思,不用向他学。王小二并不明白杨达说的“有意思”究竟是什么个意思,他很纳闷,如果都不用学的话,那他杨教授在学校教什么呀?就在第一次见到《发发面馆》的十个月后,杨达在北京的一个重要的美术馆推出了他的个人展览——“平民书法研究系列”。在展出的三十余件近作中,有一些是传统的卷轴册页扇面,还有一些写在木板和其它材料上。虽说形式上变化甚多,但总的来说,风格上是以变形达到的一种稚拙的趣味为主。杨达在展览的前言中说,自清季以来,平民的书法受到了重视。这为书法的发展开拓了新的天地。近年来,对平民书法的借鉴虽已有长足的进步,但依然有不断深入研究和汲取养料的必要,这些作品就是自己新的研究心得。但是,杨达的前言并没有告诉人们他究竟学了哪些平民书法,只是笼统地说他的作品是受了平民书法的启发。而每件作品的简短说明也只提供作品的尺寸、材料和创作时间这类的信息。

  “平民书法研究系列”展出后,尽管少数批评者认为其中部份作品因变形过甚,有安排造作之气,学稚拙不成,反是一种滑稽;但书法界的很多人士对杨达的新作予以肯定,好评如潮。展览期间,杨达接受过几次采访,每当被问到他究竟学的是哪一路的平民书法时,他总是语焉不详,只是以“旁搜远绍”或“广取博收”应对。弄得一群舞文弄墨的评论家只能依着自己对书法史的有限了解来编织溢美之辞,说什么这些作品有《张迁碑》的生拙,龙门造像记的雄强,汉简的流动,敦煌卷子的天趣……
  杨达“平民书法研究系列”的成功,,王小二并不知道。他只是在当地的报纸上看到了一条短讯,说X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杨达在北京办了一个书法展,很成功。王小二这时才知道,杨教授还是省书法家协会的头头之一。发发面馆旁边的弄堂里有个叫陈杰的年轻人,常到店里来吃面,和王小二认识。陈杰喜欢养鸽子,参加了市信鸽协会,常有一些活动,还因此交了不少朋友。有时带朋友来店里吃面,一起大谈鸽经和赛事,津津有味,让王小二看了十分羡慕。他想,要是也象陈杰那样参加个什么协会那该多好?!于是不知深浅的他,鼓足了勇气,开口请杨达介绍他参加书法家协会。这次杨达可没一口拒绝。上次他拒绝收王小二为徒,并不感歉疚。因为他知道,如果王小二也去学了颜体、柳体之类的书法,他再也不可能写出像《发发面馆》那样充满生气和原始力量、变化不可端倪的字了。拒绝做介绍人,就有些过意不去了,心想﹕如果不是从王小二的招牌获得灵感,如果不是对王小二留在他家里的那些字进行改造包装,“平民书法研究系列”绝不可能获得如此的成功,我可是“学”了王小二的字啊。考虑了两天,杨达决定当这个介绍人。但X省书协对发展会员向来慎重,要常务理事会集体讨论通过。杨达十分清楚,以目前的入会标准来衡量,王小二要入会很困难,他必须做些工作。在他的指导下,王小二在宣纸上写了两张比较规整的字,杨达拿着它们到书协的常务理事中去活动。相当一部份常务理事认为基本功太差,明确表示反对。有些则碍于杨达的面子,网开一面。还有人以为王小二是杨达的学生,正随乃师进行“平民书法”的尝试,故意写得不那么规整。在杨达的斡旋下,王小二的申请最终以微弱多数勉强通过。得知申请被批准后,王小二极为兴奋。他忽然觉得,在这个大城市中,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打工仔了。他去印了一张名片,在自己的姓名上用小字印了“X省书法家协会会员”的字样。入会后,王小二去参加过几次会员大会,有种说不出的新鲜感觉,同时又察觉到一种冷遇。他发现书法家协会的会员们在一起喜欢谈什么魏晋之际的使转笔法、米芾的八面出锋之类的事。评论起彼此的作品,则是这一点用笔太滑,那一钩挑得太早……他初涉此道,实在插不上嘴。不过,这时的书法家协会里,还有另一位颇感寂寞的新会员,他就是《滨城晚报》文艺副刊的编辑兼记者张彬。
  此人和王小二的背景迥然相异,他毕业于某外语学院英语系,上大学前学过几年书法和国画,功力平平,但他喜好文艺理论,思维敏捷,文笔流畅而犀利。大学毕业后,同班的同学纷纷考了托福出了国,学商学法的都有。张彬却主动和《滨城晚报》联系,申请当文艺版的记者。他的才华很快展示了出来,在报导国内国际各种艺术事件,采访和评论中国艺术家和来访的外国艺术家方面,发表了一系列有影响的报导和评论,迅速成为省城的名记者。张彬有自己的梦想﹕有朝一日当上专业的艺术策展人和评论家,《滨城晚报》只不过是他接触各方人士,和媒体建立关系,了解展览运作机制的一个热身之地。杨达举办“平民书法研究系列”展时,张彬专程到北京采访报导,并撰写了长篇评论文章。为此,杨达以书法家协会需要理论人才为由,推荐张彬入会。张彬志不在此,对参加这一协会本无大兴趣,只因杨教授盛情邀请推荐,他又听到一些学者说,书法是当代中国视觉艺术门类中在创作、欣赏、收藏、使用、品评等方面都保留了最多传统艺术特征的“活化石”,可以作为观察中国艺术在当代转换的一个窗口,也就参加了书法家协会。入会后,他发现绝大多数会员关心的是如何写好字,很少有人对现代艺术理论有真正的关怀。除了和杨达还能谈上几句外,他在书协实在找不到气味相投的人。虽说张彬是个有些名气的记者,协会里上上下下对他颇为礼遇,但总有那么些书法家对不擅书技的理论家心怀不满,认为他们发表的都是隔靴搔痒之论。书协开会少不了挥毫交流,遇到这样的场合,有些人就拿张彬调侃,“张彬先生,你别老动口不动手呀,来来来,写几个字给大家看看,让我们长长见识!”一天,书协开会员大会,会议休息期间有笔会,书法家们个个兴致很高。张彬不愿上前凑热闹,坐在会场的一边休息。王小二那天也来了,他也是个遇到挥毫就要躲的人,生怕当众出丑。而杨达在这种场合也从不耸恿王小二上前试试,怕泄露他的“平民书法”的天机。张彬注意到场内居然还有一位和他一样害怕挥毫的“书法家”,甚是好奇,便上去和王小二搭话,几句话一聊王小二便如实说了自己的职业背景、入会的经历,坦言自己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书法功力。张彬的职业敏感告诉他,这其中有点跷蹊。等会议完毕,张彬约王小二出去吃个便饭聊聊。王小二因要赶回店里干活,就请张彬一起到店里吃面。来到发发面馆前,张彬愣住了,这招牌上的字怎么这么眼熟!他记起来了,杨达的“平民书法研究系列”中有几件作品的笔墨处理和这招牌很相似,因为他看过展览并写过评论,记忆犹新。他又想起王小二下午在书协开会时说过他是杨达介绍入会的,于是就婉转地问杨教授是否光临过这个面馆。王小二一五一十地把他和杨达的交往告诉了张彬。张彬是个性情中人,很能理解杨达为什么不愿意向外人披露自己模仿了王小二的字,对于杨达介绍王小二参加书法家协会的举措颇为欣赏。但张彬在自己心中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当代的平民书法就不能进展览?他为王小二感到不平的同时,一个大胆而新颖的想法萌生了。就在和王小二相识的那段时间,张彬正在读西方当代艺术理论着作。他在阅读中获得了以下的信息﹕西方艺术史学界近年来逐渐走出了传统的艺术史只关注艺术家创作的作品范围,开始研究一个时代所有的视觉文化现象。与此紧密相关的是观察日常生活的周边环境对人们视觉习惯的影响(诸如厨房的冰箱放在哪,餐厅窗帘布的颜色等),以及艺术品在日常生活中的陈列和使用。同时,一些艺术家为了突破博物馆的精英主义体制的局限,直接在自己的作坊中展出自己的作品。在张彬看来,中国书法的“现代性”或“后现代性”绝不在于把字写得正一点还是歪一点、大一点还是小一点、多一点还是少一点、俏一点还是丑一点。在由传统样式的书法转向和当代精神生活密切相联的当代艺术的过程中,中国书法需要的是观念而不是技法。但他希望这一转变有其内在的冲动,而不是另起炉灶、和传统式样的书法分道扬镳。他觉得,杨达虽然在自己的作品中借鉴了王小二的书写,这比起碑学以来的书法家们只是一味在古代的文字遗迹中讨生路已经前进了一步,但王小二这些普通人的书写依然被排斥在展厅之外。
因此,它们仍不过是艺术精英们用来标新立异、猎奇玩酷的工具而已。他计划邀请王小二一起办一个和普通人生活紧密相关的展览,把大众的日常书写直接纳入当代艺术的领域,通过揭示传统书法内在固有的矛盾,给书法界一个具有颠覆性的刺激。展览的筹备之所以需要有王小二的直接参与,是因为王小二才是地地道道的普通人,而他张彬已经是个有些名气的记者了。在思考比较成熟后,张彬约王小二见面。寒喧之后,张彬问王小二﹕“你写的字和杨先生写的字有何不同?”。
  王小二回答﹕“杨先生练字练了好多年,他能把字帖上的字写得很像。我小学时写过描红本,以后就再也没有拿毛笔练过字。认识了杨先生,受他鼓励又写过些字。杨教授写的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词,用的是繁体字,从不加标点,有些字我不认识,也读不出来;我写的都是“今天下午关门盘货,请您明天光顾”这类的话。杨教授用毛笔在宣纸上写字,写完了还去裱,裱完了送展览会;我为店里写字常用刷子,写在普通的纸上,贴在门板上,用完了就抹掉。杨教授写完字后,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还盖图章;我从不签名,也没有图章。大家都说杨教授的字好,还有人花钱买;除了杨先生说我写的字有意思外,从没有人说我的字好,当然也没人买。”
  “李大哥知道我认识杨教授,说﹕好好跟杨教授学,以后把咱们这块招牌给我写端正了。……”王小二一连举出了好几个不同。张彬心里想﹕小伙子着实悟性不错,杨达确有眼光。他感到自己找对了合作对象。这时,他从包里拿出一本杂志,翻到一篇题为〈试论平民书法的美学意义〉的文章,指着文章对王小二说,“这是杨教授的文章,谈的是平民书法。我问你,杨教授是不是平民?”“不是,当然不是。他是名人。”王小二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么,究竟你的字还是杨教授的字算是平民的字呢?”张彬又问,他没有用“书法”这个词,他怕吓住了王小二。
  “当然我的是。”王小二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就对了。问题就在这。杨教授把他的展览称为“平民书法研究系列”,如果平民书法对中国书法的意义这么大的话,我们为什么不办一个真正的平民书法展览呢?”
  “平民到底和书法有什么关系呢?”王小二一点也不明白。张彬解释了一番,王小二还是不懂。张彬不想多费口舌来解释展览的意义了,直接告诉王小二,他请王小二和他一起合作,办一个真正的平民书法展览,由他向有关机构申请经费,王小二的《发发面馆》也将参展,所有参展的人都将得到一定的报酬,作品展出后归还。
  王小二一听钱,眼睛立刻一亮。他出身穷苦家庭,生存意识极强,一听他的招牌参加展览能得到钱,兴趣马上来了。他犹豫了一下后,开口问张彬支付给每个参展人的报酬多少。张彬说,视作品而定,但至少五百元,外加材料费。如被其它展出机构借展,还将支付作者借展费。若展品有人愿意购藏,还会另有收入。你王小二作为出面组织这个展览的主办人,还将获得一笔策展费。
  王小二对此将信将疑﹕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张彬说,在申请的经费到手之前,王小二并不需要做任何事,但向他布置了一个任务﹕平时在自己的生活中多多注意观察百姓们如何写字用字,字最好是软笔写的,毛笔、刷子都行,不要因为它们写得不好看而忽略。张彬还特别叮嘱﹕暂时不要向杨教授提起此事。此后,王小二上街办事时多留了个心眼,记下各种人的书写。一天下午他看见李大发上小学四年级的女儿萍萍放学后在店里做作业,大发的妻子交待她必须做完作业才能玩,调皮的小姑娘有点不高兴,在描红簿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不做好作业不能玩……”王小二觉得有些意思,就哄着萍萍把那张字要了下来。张彬和王小二谈话后,开始用中英文起草展览计划书,同时向国内外几个赞助现代艺术的基金会申请经费。他在计划书中首先阐述了书写在人类日常生活中的意义,接着又谈了中国书法悠久的历史,以及他和王小二计划举办的展览的宗旨和意义,展品的大致内容、展出的时间、地点和预算。几个月后,张彬陆续收到了基金会的回音,在他申请的八个基金会中,有五个认为这一展览意义重大,愿意出资赞助。资金落实后,王小二和张彬马上开始征集展品,一切准备工作都进行得十分顺利,五个月后,“普通人日常书写记录陈列”开展。为了显示展品和日常生活之间的密切联系,展览在一个大仓库里举行。入口处放了一个捐款箱,旁边的牌子上写着﹕“普通民众一律免费参观。凡具有研究生以上学历、高级职称的人士、各级政府领导、企事业老总、各界名流,敬请自动酌情捐款,用以赞助普通人书写的收集、展览、研究和出版。”
  为了媒体宣传的方便,张彬把展览前言〈也算宣言〉译成英文。前言的大意是,书写是人类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交流形式之一,在电话录音等现代通讯手段发明之前,文字书写是人类能够跨越时空阻隔的最有效的交流手段,所以在世界各种文明中,文字的创造都被认为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从新石器时期陶器上的符号、秦代刑徒墓砖上的刻划、汉晋简牍上戍边兵士的家书,到龙门石窟中刻工们信手刻来的造像记、敦煌卷子中小比丘的钞经、明清地契上的画押签名……这些文字本不是为了展览观瞻而写,但却最真实地记录了书写者当下的生活实况。不需名家们提倡,只要有普通人存在,就有普通人的书写存在,它们构成了源远流长的中国书写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份。自清季以降,碑学大炽,在“知二王以外有书,斯可以论书”思想的指导下,书法家们开始不断地向古代平民的书法汲取营养。但当代真正的普通人的书写则始终处于无人问津、自生自灭的状态。此次陈列就是要为活着的普通人的书写作一个记录……走进仓库,只见王小二的《发发面馆》挂在一个最醒目的位置。招牌旁有张彬撰写的展品说明,指出了这一作品书写的时空背景,它的艺术特点,并说它可以和龙门造像记媲美。这展览有个特点,所有的展品旁都有一张照片,纪录展品原来所在的场所。而《发发面馆》旁就有一张它被挂在面馆外的实景照片。
  此外,举凡里弄居委会贴的打扫卫生之类的通知,“此处禁止乱倒垃圾”,旅游地的竹木上刻的“某某到此一游”,李萍萍的“不做好作业不能玩”,小保姆的字条﹕“阿姨,菜买好了。波菜一斤,二元;九菜一斤,五元;鸡旦一斤半,八元……”(标点符号为笔者所加)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还有人体展出﹕一年轻人,身着T恤衫,印有大字“笑傲江湖”,其左臂纹一蓝色的“酷”字。张彬在这一作品的说明中大肆发挥了身体和书写(bodyand writing)的关系,他显然受了法国思想家福科的影响。在所有参展的作者中,年纪最大、“名气”也最大的普通人是一位七十余岁的退休老工人,名叫徐根发。他展出的作品是用黄色的广告粉写在红布上的新魏体标语﹕“热烈祝贺我国申奥成功!”数十年前,徐根发是某造船厂的电焊工。那时,他曾参加市工人文化宫办的书法班,临过龙门造像记,又练了新魏体,常为厂里写标语。他的作品还参加过市里办的书法展,发表在报刊上。后来,新魏体被认为是美术字,他的作品再也参加不了书法展了。退休后,他还常为街道居委会写通知和标语。这次参展的作品,就是按照数年前北京申奥成功时所写标语的照片重新写的(照片一起展出)。此时他已人书俱老,字写得浑厚苍劲。开幕那天,他认认真真地站在自己的作品前,拍了一张纪念照片。
  杨达也被请来参加开幕式了。他在邀请书上见到策展人王小二和张彬的名字,就已预感有重要的事可能会发生。当他看到熟悉的《发发面馆》,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此时,他还无法静静地思考眼前的一切,因为场内太嘈杂,各色人等壅塞在一起,很多人没有参展的经验,自己的书写出乎意料地展示在公共场所,中外记者不停地对着展品拍照,并向他们提问,不免有些激动,说话时嗓门很大。杨达看到场内如此糟乱,许多展品有错别字、俗字,禁不住嘀咕了一句﹕“群盲!”说完后他觉得有点不对劲﹕自己可是“平民书法”的大力提倡者啊!看到记者们不停地拍照,一些女孩子跑进跑出地为来宾端茶送水,他又喃喃自语道﹕“群忙!”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匆匆离开了展览。杨达有些伤感,伤感的不是别人比自己风光,而是他突然觉得自己落伍了,变得保守了。
  “普通人日常书写记录陈列”获得巨大成功。由于张彬谙于媒体的运作,中外各大媒体纷纷以大篇幅予以报导评论,使这次展览成了当代艺术圈内一个中心事件。王小二的《发发面馆》一夜成为人们谈论的对象。张彬当然地成为了中国视觉艺术界最有创意的策展人。一些好事者也乘此机会成立了一个普通人书写协会,王小二被公推为会长。此后,“普通人日常书写记录陈列”又到国内其它几个城市展出,其中的数件作品又入选广州三年展、威尼斯双年展和德国卡塞尔文献展。在张彬和外国文物商的运作下,《发发面馆》参加了第二年年香港苏富比拍卖行的春季拍卖,竟被欧洲一位喜欢现代艺术的大亨以十多万美元的价钱拍下,然后捐给了西方某着名的现代艺术博物馆收藏。(注﹕《发发面馆》是作为现代(或当代)艺术品而非书法作品拍卖的。国际国内拍卖市场上的书法拍卖价远低于当代艺术品。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发发面馆》的价格竟高出杨达“平民书法研究系列”所有作品价格的总和数倍)张彬本期望通过“普通人日常书写记录陈列”给书法界一个颠覆性的刺激,这实在是一厢情愿。虽说展览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但书法界的反应却并不热烈。尽管其中不乏有趣味的书写,但是大多数陈列品在书法家们看来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而且张彬为了强调展览更大的文化意义而使用了“书写”这个宽泛的概念,而不是“书法”,书法界的人士们并没有感到他们的世袭领地遭到威胁。因此这一当代艺术圈内的中心事件在书法界却是个边缘事件。使书法家们多少有些不安的是张彬的那篇〈也算宣言〉的前言。这篇文字把当代普通人的书写和古代的文字遗迹相提并论,埋下了这样一个伏笔﹕普通人的书写能不能视为书法,取决于环境的转换。有些书法界的人士对普通人的书写持比较宽容的态度,在以后的一些地方性的书法展中,有些主持人也开始展出一些他们认为虽欠功力但有意趣的普通人书法。此是后话。
  《发发面馆》走红后,还带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震动,书法界的人士恍然大悟,杨达的“平民书法研究系列”并不是研究古代刻石和简牍卷子之类文字遗迹的心得,而是从当代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面条店伙计写的招牌演化而来。有些人佩服杨达的眼力,认为王小二的招牌确实有独特的味道,杨达的借鉴在形式上也处理得很好。反而是曾为杨达捧场叫好的人们很有点受了愚弄的感觉,他们忿忿然﹕“杨达把我们耍了!”“王小二算个什么?一个面条店的伙计。”其实王小二好歹也上过初中,比起一些古人,文化水准并不算低。可这些书法界的人士于古代的文盲、半文盲特别宽容,因为那毕竟是古人啊!对当代艺术观念十分隔么的普通人对这次展览也大惑不解。有的观众这样说﹕“哎哟,大妈,下次打扫卫生可千万别把您写的居委会通知给洗了,咱给您揭下来保存起来,说不定哪天能参加展览呢!”说完又补了一句﹕“或许还能拍卖呢!”李萍萍的参展在校内也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个同学,在区少年宫学过书法,写得一笔工整的欧体字,她对李萍萍非常不服气,硬是认为李萍萍的字入展是开了后门,道理很简单,王小二是李萍萍她爸李大发店里的伙计。李萍萍在学校里很有压力,害怕别人让她和同学比试书法。
  杨达在这一事件中失落感最强。这次展览让人们觉得杨达并不是普通人书法的代表。尽管依然有人请杨达这位名教授演讲,不过,演讲的题目再也不是如何创作“平民书法”了。有一次杨达到某高校去演讲,居然有个楞小子唐突地请他谈谈当代书坛中“虚假的平民书法”(即名家们模仿的古代普通人书写)是如何向“真实的平民书法”(即王小二等当今日常生活中老百姓的书写)转换的。言下之意,杨达以往的创作竟成了伪平民书法。杨达暗中叫屈。他明明知道是他的身份使得他不再具备创作“平民书法”的资格,可他也不愿“下岗”去和走卒贩夫为伍,当一个真正的普通人,因为那意味着让他放弃数十年奋斗的成果。王小二可谓名利双收,连策展费、《发发面馆》的参展报酬和拍卖所得,收入不菲。钱多气壮,他辞了原来的工作,独立门户,开了一个达达面庄,延请各地做面条的高手为厨师。面庄的面好,虽价格一提再提,依然门庭若市,达达面庄俨然成为那个都市一个高檔餐饮场所。老板王小二也真的不再是普通人了。他觉得无论是他的大名“王阿宝”还是外号“王小二”都不太雅,便请张彬为他改名。张彬把“小”改成“晓”,有通晓的意思;“二”改成“尔”,说是中国最古的字书《尔雅》的尔,有尔就雅。面庄的招牌字,依然出自王小二之手,字仍旧写得歪歪扭扭,他并不在乎,他认为自己的手气好。不过这次他署了大名“王晓尔”,并在那歪歪扭扭的字后,端端正正地盖上一位鸟虫篆名家为他刻的名章。
  王小二不再参加省书协的活动,对他担任主席的普通人书写协会,也只是象征性地捐个三千元人民币,基本不参加活动。用他自己的话说,艺术这玩意儿太虚,门道太多,他实在搞不懂、也不想搞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已经幸运地潇洒了一回,见好就收,过把瘾就走。就这样,名噪一时的着名普通人书写者王小二迅速从中国书坛上消失了。
  王小二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当了回着名艺术家,又毫不糊涂地发了财。一天,他收到普通人书写协会的通讯,说是在最近召开的代表大会上,王小二在协会主席选举中落选,理由是﹕自从那次展览后,他频频曝光媒体,俨然一名人,现在又当了老板,已经不再是“普通人”,没有资格再代表普通人了。而一位号称深得民间道教气功秘传、能带功画符写字的人,被选为新的主席。通讯中还刊登了一些短文,里面有一些诸如“普通人的书迹将对中国书法艺术的发展作出伟大的贡献”之类的语句。读到这里,王小二不禁笑了﹕“谁愿意永远当普通人呢?普通人之所以是普通人,是因为他们没有办法不当普通人。”但他的直觉告诉他,随着这次改选,一个或一些不甘当普通人的人,大概不久也会像他一样,成为不普通的人。?就在王小二收到普通人书写协会通讯的那天早晨,杨达用过早餐,在新到的《中国艺术新闻报》上读到了那一改选的消息。此时他已没有什么感觉,因为这早已不关他的事了。看完报纸,他拿起笔,准备创作。不知是何原由,改选的新闻挥之不去。他自吟自书起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一二年。”款尚未落,电话铃响了,是省书协的驻会秘书小张打来的,通知杨达参加常务理事紧急会议,讨论会员发展的问题。小张在电话中告诉杨达,近来有不少普通人书写协会的会员要求参加省书法家协会。
  近一年多来,普通人书写协会如法炮制,举办了几个“普通人书写展”,虽然入展作品的面比首展更庞杂,但远不如王小二参与组办的那次具有轰动效应。因为缺乏固定经费,普通人书写协会实际上是维持日艰。而省书法家协会会费不算高,名声大,又没什么义务,参加这种协会有益无害,这些因素促使一些人前来申请参加书法家协会。来者说他们已参加过两次全国性的展览,有的还参加了国际展,早就具备了作为省一级书法家协会会员的条件。小张向来者说明,书法和书写有区别,书法家协会吸收的是书法家而不是书写者。可?人也有颇能辩者,说古代犯人的墓志砖上的书刻为何既是书写也是书法?那些人既没有文化,也没有什么书法功力,而今天的书法家都把它们当作那时的书法来对待。小张援引杨达的文章,说那是古代的“平民书法”,有特殊的原始艺术魅力。来者反诘,难道我们写的就不是“平民书法”?难道我们的书法就没有质朴的意趣?小张又解释,古代的平民书法要经过当代书法家的提炼转换才能成为书法艺术。来者反驳,难道书法家就是“平民书法加工家”吗?如果说我们的书写是桔子,加工我们书写的书法家们搞出来的是桔子汁,你能说桔子汁就比桔子好吗?……双方是越争越激烈,越辩越辩不清。
  小张一肚子的不高兴,在电话里对这位她向来敬畏的杨副主席嘟嘟了一句﹕“发展一个王小二还可以,可王小二太多了……”这句话可说到了杨达的痛处。杨达颇感尴尬,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应答,只能凑合着说﹕“是太多了,是太多了,多如过江之鲫……”

  在赶往书协的车上,杨达向窗外看去,不知怎地,满街都是充满意趣的普通人书法。他忽然想起了文化大革命那会的一句话,“八亿人民八亿兵,人人都是反帝反修的战士。”如果普通人的书写都能算是书法的话,那岂不是十四亿人民十四亿书法家了?这时,他也开始意识到当初他发展王小二入会的严重后果了。此事是好是坏,今后研究艺术史的学究们自会有不同的评说,但目前它却实实在在地给书协的工作带来了困难。发展了这十几个人,并不能把风波平息下去,因为一个王小二消失了,千千万万个王小二正在站起来!这岂是一句“过江之鲫”或“多如牛毛”能够了得!他开始思考自己在常务理事会上如何发言。他是教授,喜欢对问题作一些学理上的解释。不发展这些人,在学理上不能自洽,因为他也解释不了为什么古代的造像记算是书法,而当代的普通人的字迹就不是书法,他无法从理论上来证明为什么这些人就没有资格入会。可发展他们入会了,类似的书写者会接踵而至,今后书协将会遇到更大的麻烦。他预感到自己正面临着一个十分艰难的抉择。
  想着想着,他感到一阵晕眩。杨达本有轻微的心脏病,血压偏高,此时一个大大的“病”字跳到眼前。杨达本不是一个没有立场的滑头,一生中从来没有用病来回避过矛盾,但这时他觉得自己已别无选择。他叫出租车司机改变行车方向,向省第一医院开去。他是省政协常委,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任何时候都能住进专家病房。这是一个不普通的人所享有的特权。两天后,书协的小张到医院来看望杨达,送来了常务理事会的发言纪要和决议。以前在杨达说服下投票赞成王小二入会的那几位常务理事都主动做了检讨。尽管王小二早就不参加书协的活动了,但常务理事们还是郑重其事地责成书协秘书起草了一个关于王小二不参加活动作自动退会处理的决议文件,颁发给下属各市县的书协。十四位常务理事(杨达缺席)一致投票反对普通人书写者入会。一位德高望重、向来不轻易介入争端的老书家也发话了﹕书法家协会不是信鸽协会,只要是养鸽子的,愿意交钱都可参加。书协会员的发展要以有无书法功力为基本条件,而不能以有无趣味为标准。天趣与生俱来,人人可有,而技法则非家传师授、墨池笔冢方可获得。老书家还建议,今后的理论家们、书法史学者们要认真区别古代的书法和一般的文字遗迹的不同,不能把所有的古代的文字遗迹一概视为书法。对古代的书迹也要批判地继承,观其有无技法上的特色,而非仅仅观其是否有天趣。
  书法家们终于祭起了看家法宝——技法,把普通人挡在书法家协会的门外。发行量多达数十万份的《书法周报》率先对这次会议做了详细报导。紧接着,其它书法和文艺报刊相继转载报导。于是引来一场论辨。与其说这是一场辩论,还不如说是近乎一边倒的声讨。
  书法教育者撰文指出,如果李萍萍的作品也能参加展览,全国的学龄儿童写的字都能参展,今后还叫我们怎样教书法?
  一些担任过全国展评委的人士在一个座谈会上发言说﹕那些根本不懂书法的人的字也能参加展览并被收藏,那将给我们今后展览的入选和评奖工作带来极大的混乱。
  有人把“普通人日常书写记录陈列”斥为二十一世纪初中国书法界的一场闹剧,容忍它更是书法界的悲剧。有人指出,王小二的《发发面馆》被国内一些现代艺术评论家大肆赞扬,最后又被西方博物馆收藏,这是一个成功地唬了国人、蒙了老外的炒作典范。更有批评家从“东方学”(Orientalism)的角度来批评“普通人日常书写记录陈列”,讥讽它是“西方人文化宴席上的一碗中国面条”(这是套用一位着名艺术评论家批评中国当代艺术的一句话,原话为“西方人宴席上的一道中国春卷”,因为王小二本是面条店的伙计,春卷在此被换成了面条)。
  此时,在书法界向来被认为理论素质不错的杨达保持着缄默。自从张彬发表王小二的招牌并大肆宣传了一番之后,他在书法界的处境颇为难堪。他很清楚,当初他把王小二的字当作临摹的对象,并不是想把当代平民书法也作为可以和名家书法相提并论的经典。孰料到张彬也发现了王小二,并顺着他杨达的思路,多走了一两步。这一两步极有颠覆性,因为它改变了过去的游戏规则,而这一改变恰恰又是钻了碑学以来书法家们把所有古代文字遗迹都当成书法经典的空子。杨达很清楚,每一次、每一种游戏规则的改变,都会有人得益,有人受气。是的,比趣味,他怎么比得过那些没有任何框框约束的王小二们和千千万万的学童们。如果把技法上的功力这一条去掉,只讲趣味,他杨达也将无立足之地。他忽然发现,自己虽是“平民书法”的提倡者,而此时只能和那些过去他认为保守的人们站在一起。
  论辨正酣。和这场辩论息息相关的另一位主角王小二对此事毫不关心。王小二和书法一沾边就淘得了第一桶金,而在他目前的生意经中,没有书法这一条。用他的话来概括,书坛是“坛小,粥少”。此时他正忙于集资,为达达集团进军快餐业紧张地准备着。打造中国的“麦当劳”,这才是他的雄心和关注点。当他被告知有人着文点名批评他“根本不懂书法艺术”时,他一笑置之,淡淡地说﹕“让懂的人去争吧。”“普通人日常书写记录陈列”的始作佣者张彬却咽不下这口气,他拍案而起,撰文反击。文章不长,题为〈五百年后论英雄〉。他没有从理论上来论述“普通人日常书写记录陈列”的前卫性和它的艺术史意义。张彬心里很明白,由于立场不同,这里并没有谁胜谁负的问题。若从理论上阐释自己的观点,也不过是对牛谈琴。此时,他只能诉诸历史。他写道,今后的历史将记住二十世纪初中国书法界的两件事,一是“普通人日常书写记录陈列”,一是这次X省书协常务理事会的这个决定。前者将会被认为是中国书法在二十一世纪初发生的一次重要的观念革新,它给了清季碑学以来弥漫的古董主义一次有力的批判性冲击。后者将会被历史记录为抱残守缺的人们对书法观念革新的一个反弹。张彬声称,他的这篇文章是为当代普通人书写作为艺术尝试活动在二十一世纪初的过早夭折而撰写的墓志铭。因为,在这场论辨之后,普通人的书写将很难再次出现在中国书坛的任何重要展览中。他在文章中引用了一位诗人的名言﹕“历史是公正的,但历史需要时间。”文章最后庄重地宣称,“五百年、或一千年后,二十一世纪初的普通人书迹将最终和中国历史上的汉简和敦煌卷子上的遗迹一样,彪炳中国书法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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