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正在核实中..       来源于:中国艺术传播网

 一

  春天去成都,应该是第二回了。待到要办的事情有了眉目,我便急切地想逛逛成都的画廊。这天上午,舅舅决定陪我一道去送仙桥艺术城。

  早春的成都,气候温润怡人。街上的店铺装潢都很精致,玲珑而华美。既然脚下是一座以美女闻名于世的都城,
连,试图寻找令人惊艳的面孔。不过,因舅舅不时地盯着我,我也只好略做收敛。

艺术城位于青羊宫附近,是古玩画廊相对集中的地方。步入城内,迎面扑来的是一股浓郁的文化气息。蜿蜒狭窄的道路两旁,店铺林立,到处是古色古香的匾额和城外罕见的古董,专门出售油画的画廊为数不多。城内顾客稀少,营业员立在自家店铺门口,无所事事地站着,或与近旁的熟人聊天。我们到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当时开门的画廊只有三、四家。有一家是纯粹的生意人,另外两家是画家自己开的,其中一个在二楼,以工作室命名,画家在里面现场做画,墙上悬挂的油画不多,有几幅为顾客画的钢笔速写。

两位画家中,先在楼下遇到的Z易于接近,对陌生人较为友善。Z有五十来岁的样子,头发花白,相貌儒雅清秀。他的画廊以销售自己的油画为主,也寄卖别人的作品。画廊非常窄小。地板中央摆着画架,上面固定着一块已经起稿的画布,地上摊着颜料和照片。Z的油画简单而易于制作,价格低廉。即便如此,也比长治的价格高出许多。他的动作十分沉稳,我隐约地感觉到,他活得并不洒脱。相信他对未来不会有过多的期许。Z的画匠气很浓。我猜测,他早年学画时一定没有尽心,要么是天分不足。

送仙桥艺术城于六年前建成。Z从一开始就在这里。舅舅问他什么风格的画好卖,他说,这一带的画廊一般卖的都是创作作品。画幅的规格不大,主要用于家庭装饰或宾馆、酒店的布置。人物画不好销,花卉、水果之类的静物画和风景画比较受欢迎。

Z有一份镶于镜框内的个人简介,挂在墙上。从简介上得知,他是成都美术家协会的,系一位自学成才的画家。

离开Z的画廊,舅舅在走廊里悄悄用耳语对我说:“其实只要有关系,加入什么协会容易得很,而且画册也不用迷信。”他说,在他们雕塑设计院,一年到头收到的书商为画家、雕塑家出画册的函件很多,从未有人乐意花钱做这些事。

“你要是在成都,早进画家协会了!”舅舅不止一次替我遗憾。

我们去的第二家画廊油画的规格档次略高一些,挂在墙上的油画,看上去不是为了在画廊里销售,而是为某些画展精心创作的。不过,从中能看出做画者大多是新手,技巧不很娴熟。比如用笔拘谨,风格倾向不突出等等。我猜测,这些画展应当是类似于全省美术作品展或是学院学生毕业展之类的规格,可能老板以极低的价格从缺钱花的学生手中购得。墙上挂的和地上摆的油画全部没有标价。老板神色诡异多变,令人难以琢磨。得知我本人画油画,他便对我摆出一付讳莫如深的样子,讲话变得含糊其辞。他对我报的收购价低得近乎荒唐,我由此判断:他有买画的渠道,不愁供货,在此只为专心恭候买主。由于老板不愿交谈,我和舅舅没有过多滞留。

以工作室命名的那家画廊,在相对冷清的二楼。我们进去的时候,画家端坐在里面,正在画架背后绘制一幅油画。前面的画架上摆着一本精美画册,是他的个人专集。一位步态优雅的少妇迎上前来,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墙上有一幅标价八百元的画吸引了我的目光。这是一幅约莫20×30cm的袖珍小品。画上画着碧波中游荡的白鹅。画家以厚重的西画材料,演绎着“白毛浮绿水,红掌拨青波”的唐诗古韵。由远及近,纯净的白鹅错落有致地排列开来,显得动静相宜,雅致无比。此画非常讲究笔墨意趣,带有装饰性,很值得细细玩味。赞叹之余,我对画家的敬佩之情也油然而生。然而,不多一会儿,我却发现一个令人惊讶的现象:画家手头正专心致志地绘着同样一幅油画。此举令我大失所望。显然,这就使得墙上那幅油画具有了工艺品的性质,让人感到画家是为赚钱而画,并不是为着艺术探索。我从画册扉页的简介上得知,画家是我的东北老乡,早年的工作单位也是铁道部下属的一个工程局,与我父亲一样。舅舅获得这一发现兴奋地惊叫起来。但画家的反应则相当平淡,头也没抬,依旧专心地画着自己的画。看来,他对认老乡并无多少热情。我明白,舅舅是在有意试探,看能否帮我结交这些人。这样跟人套近乎,难免遇到无趣,毕竟彼此素昧平生。不过,舅舅为我而在人前遇到的小小挫折,也着实令我感动了一番。

我说,我也是画油画的,我想在这里转一转,看能否靠画画在成都谋生。他肯定地说:“可以,但要经过一番奋斗。”他的口气很坚定,透露出自己曾经历过艰苦的磨砺。

在画廊转悠的时候,我曾仔细地观察过画家。这位画家的面孔十分冰冷,脸上轮廓颇富性格,眉宇和嘴角显得刚毅而坚强。他的形象仿佛一尊有力的雕像,凛然而深刻,特别适合人们从低处向上仰视。我那时暗暗思忖,夏明翰和戊戌六君子应该长成这个模样,闻一多也应该是这个样子。不过,虽说他有一付名人的面孔,但无疑的此刻却在干着普通人的活计。许是画家太多,而市场需求偏弱的缘故吧。在观赏他画作的时候,我甚至猜想,尽管他的神情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但仍然非常吸引人。倘若我是个有资格爱任何一个男人的妙龄少女的话,兴许会爱上这个令人着迷的艺术家——尽管他看上去至少已有五六十岁的样子。

我们在艺术城里尽情地消磨时光。一路上,我们没有见到一个买画的。不知画家们究竟能赚多少钱,也不知道这个市场是否繁荣。分析三家画廊,我感到第一家画得不好,但估计销路不错;第二家油画的质量高,但我却担心它是否有买主;而第三家,我认为是将艺术和市场结合得较为完美的榜样,对我启发很大。成都画廊的价格比长治高得多,艺术品质亦不可同日而语。我琢磨着,如果弄好了,估计单凭开一家体面的画廊,画些艺术商品类的油画,就可赖以为生了。

回家的路上,我开始感受成都。对许多人来说,成都是一座养老的城市。它的缓慢的步调,休闲雅致的氛围,以及应有尽有的娱乐场所,不时地向人暗示着这一点。从时尚和开放这一点上看,对于艺术家说来的真正的福地,是一座可以在奋斗中得到爱与欢娱的城市。

晚上下起雨。小颖妹妹打过电话,问我是否想唱歌。当时我正在卫生间洗脚。由于天气不好,我已准备去自己的寝室看书。我非常高兴,随口便答应了。当我洗漱完毕,回到客厅时,见舅舅和舅妈正在用耳语交谈。隐约间,我听见舅舅说了一句:“是小颖请的……”我于是立即明白了。显然,他们在考虑作为一个离异的单身女子,晚上单独邀请我去娱乐场所是否合适。果然,在随后的几天中,谈起这个妹妹时,他都几次说到过她的开放,且总是讲到这儿便戛然而止,仿佛有意让人深入联想似的。舅舅是个文化人,思想自然很开放,但我理解他,他一定是象大多数男人一样,希望都市里所有的女人都开放,而惟独自家的女子保持贤良的品格。

小颖来洗面桥接我的时候,是乘一辆小车来的。开车的是车主,是一位搞建筑的个体老板。此外,后面还有两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女孩,据说都是她的同事。我们在歌厅度过了两个多小时,感觉时间过得飞快。由于雕塑设计院十一点半锁大门,小颖提前半小时将我送了回来。晚上大家玩得开心,小老板便将我送到院里,将车一气开到楼梯口,还在停车时跟我开玩笑说:实在没法儿将车开到二楼了。

“就这儿下吧。”他微笑地望着我。

汽车紧堵着楼梯口。等汽车倒出去在转弯处转向,我在雨中同他们挥手告了别,然后匆匆跑上楼。本来我们赶上的是今年成都的第一场雨,说起来不是到外面玩的好时机,但由于大家愉快,在灯红酒绿和忘情的演唱中,很快便忘记了天气。我知道自己沉浸在《成都,今夜我要将你遗忘》中的夜晚。所不同的是,这个细雨中的夜晚,比起那部网络小说所描述的情景来得干净。

回来以后,舅舅和舅妈又陪我坐了一阵。成都的亲戚使我非常感动。他们的热情将我融化在异乡的温暖中。临分手时,小颖还在关心我第二天的日程安排。我告诉她,还想再去一趟送仙桥,准备把先前带来的那幅《双人体》拿给画廊。

第二次接触Z,他已把我当成熟人。他向我传输起生意经:“商业画要光要亮,色彩要鲜艳……”我想,这也就是所谓的“媚俗”吧,就象现代作家喜欢在书名上做文章,或者在小说里加上带有挑逗意味的色情段落一样。

随后,在我和舅舅的许多次交谈中提到他时,我都不愿称他为画家,而喜欢称他“Z”。象出租车司机一样,由于工作比较孤独,他其实很爱与陌生人交谈。

Z画的都是四川的风景。我问他创作之前是否到风景区进行过写生。他掩饰着自己的窘态说,现在画画的人已不象早年那样严谨,大多象他这样,为了速度干脆外出拍些照片回来组合。他还猜疑说,L不现场做画,估计也是不太愿意让人知道他组合照片的缘故。

艺术家只有在塔尖上被人崇拜才是幸福的,他们象王冠上的宝石一样璀璨夺目。而他,此刻正停留在塔的基座,默默无闻地用手中的画笔耕耘。我想,在现实的繁复劳作中,他已没有精神需要了。十年前,我来过一趟成都。当时,就因为害怕自己沦落到这步田地,才最终打消了寄居这座城市的念头。


在距离川大不远处的望江公园,我第一次产生了留连忘返的感觉。穿越清秀的竹林,我欣赏着公园内每一座古建筑门前的楹联。我还认识了樱花和长在路边的箭竹,被保护起来的银杏树,以及街头四处可见的法国梧桐。舅舅告诉我,我们那里叶子很宽大的梧桐树叫泡桐。这里的园林建筑让我惊艳不已。在这里,许多景色都是可以直接入画的。我当时想,下次来成都,我或许会带上画布写生。

黄龙古镇距离成都大约四十多公里。我们在那儿玩儿了整整一天。回来的路上,由熊玫开车。汽车在一望无际的油菜田里穿梭。满眼都是春天的嫩绿和鲜艳的黄色。透过蒙蒙烟雨,不时地,还可以望到远处河边饮水的水牛。在路边的茅棚底下,我们可以不断地见到麻将桌和茶社。人们静静地聚在一起,在春雨润物的闲散时光里,消磨着自己的岁月。那一刻,我倏地想起,实际上在脚下这座城市和它的郊野,孤独是没有位置的。爱与生的烦恼,以及生命中的无数苦痛,都被温润的空气和人与人之间浮在表面的亲近遮掩着。

我去的另一个公园是浣花溪公园。在这里,我只愿意知道人群的存在,却不愿陷入在其中。我和小颖象一对恋人一样,坐到河边的石头上。我们漫无目的地聊天儿,一下午,在不知不觉中消磨过去了。


第二次去送仙桥艺术城,游览画廊时见到一个真正的画家L的作品。他的画廊只出售自己的油画。据Z说,艺术城建成后L就驻扎在这里,已在此生根。他的画价格最高,长边大约二十公分的小幅油画,标价一千五百元,而一米左右的大幅风景油画,则要一万五千元。最贵的是画家画的西藏人物,每幅三万八。据女店员说,如果诚心要的话,价格可以便宜些。从技巧上看,李的风景油画色彩上有美感,尽管画幅不大,但场面比较开阔,画面细节也很丰富。此外,他的用笔非常细腻,厚薄虚实都十分讲究。我在窄小的空间中一幅一幅地欣赏,女店员又坐回到门边。参观中,我想起了日本装饰风景画家东山魁夷的作品。象已步入暮年的吴冠中一样,东山魁夷也是一位同时喜欢文学的画家,能写一手漂亮的散文。我虽是无名之辈,但因爱好与他们相近,所以一向对两位画家留意较多。相比之下,Z的用笔则给人凌乱不堪的感觉。L的风景油画秉承了西方传统绘画技巧,融汇了日本装饰风景画家东山魁夷的某些构成因素,比如湖边有两匹雪白的骏马,尽管只有手指大小,却也相当逼真,精雕细刻了许多关键部位,使得用于点景的白马,看上去也栩栩如生。长边一米的大幅风景油画,使用的是粗纹亚麻布,陡峭的雪山山峰立体感很强,某些亮部有雕塑感,用画刀将颜料堆得很厚。前景的几棵苍松处在阴影中,处理得较为简单。据女士介绍,画家的画不是卖给普通市民的,一般以台湾画商为主。Z也说L的画在台湾有销路。L是送仙桥艺术城中我所见到的创作最严肃的一位画家。比起展览上为了超越同行出于竞争考虑而在形式、内容上别出心裁的油画想比,我更喜欢画廊中陈列的作品。一幅一幅,它们静静挂在洁白的墙面上,显得平实而朴素。但是,令我惊讶的是,L也会反复画同一幅好卖的画。当我就此事向女士探问时,她说这是天经地义的,因为买画者并未将某幅画买断。她说,“假如花十万元买断的话,当然画家就不会再复制了。”她的解释让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商业气息。

值得一提的是,L的画无论大小,细节都相当丰富。用笔方面,近乎没有提炼与概括的地方。从这一点看,他不象忧郁的列维坦,也不象老迈而笔力遒劲的吴冠中。他的拘泥一方面显示出画家缺乏大师气质,另一方面,也暗示着他正关注着市场和大众的审美需求。不过,这也显示出作者的塌实与厚道。

我们了解到,一楼现在没有空闲的店面。据Z说,从别人手中转租得出一万元的转租费。一般在年关的时候,才有可能赶上这样的机会。

做这份市场调查是不容易的,除非每天守侯在艺术城观察交易情况。画廊老板不肯讲实话。Z弄不清L成交的价格究竟是多少,不知道他的画价格那么高,却没有倒闭的原因何在。也许是个神话?我们只有猜测而已。所有的画家似乎都在寂寞中等待。究竟他们等来的是什么样的买主,我和舅舅永远不会知道。

我们回到住处。许是年轻时读太多的艺术家传记的缘故,我一想到画家生存的艰难就有些不安。毕加索成名以前,在寒冷的冬季靠烧画取暖的经历,梵·高借不到钱卖不出画时的窘境,上世纪初,弥漫在巴黎蒙玛特高地的贫困,还有十几年前,靠池塘的青蛙补充营养的北京圆明园艺术家村落里的居民,以及早先我在欧·亨利的小说《最后一片叶子》里看到的那种对穷困潦倒的艺术家生活的渲染,还有许许多多……这一切,给我的记忆蒙上了厚厚的阴影。理智使我不敢在自己年轻时不顾一切地为艺术献身,去追寻内心的梦想。

此后的一天,我感觉到成都正在变暖。我想过再去艺术城,但不知内心的什么力量阻碍,却一直没有成行。我重温着自己的印象。那儿,就象大部分时间的中国美术馆一样,让人感觉实在是太冷清了。或许,我在躲避一种生活?

我在成都四处转悠。大都市给我的一种浮躁感,会令我感到作为一个个体的人的无助与渺小。鳞次栉比的高楼、茫然流动的人群和汽车所构成的景观,华美而富丽堂皇的外表,拉开了我与城市的距离,也加深了我与生俱来的孤独。我想起自己已经习惯了的小城。在那里,我感到自己的眼光更加明净和清晰。六年前,我住进了一个文明的社区。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和悦而充满友爱。越过一片田野,在小区东端,有一条通向城市的宽广公路。夏天,乘坐出租车往道路两边放眼望去,你会以为自己是在欧洲。而我的生活,从三年前开始便已无忧无虑了。中年依始,我的身心获得了自由,不再为衣食所累。我在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方式中找到了幸福。

随后几天,我考虑着要不要改变目前的生活。直到手中已经有了车票,我依然在犹豫。

临走那天,我对成都产生了类似妻子在十几年前有过的那种感情。那时,火车的汽笛一响,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簌簌流淌下来。她眷恋她的亲友,还有川西平原这块富饶的土地。妻子那时可以在成都的街头买一枝玉兰花,很自然地别在胸前;而在八十年代的北方,这是绝对不可想象的。即使是情人节送玫瑰花,也是近年来才有的事情。很久以来,我一直对自己娶了一个漂亮的成都女孩做妻子感到歉疚。我深知自己的平庸。在我身上,其实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她放弃这里优越的条件,跟我一起到相对落后的地区生活。那时侯,谁也不会想到,这种单调的日子一过就是二十年。

也许,真正让我补偿的机会,已在不知不觉中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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