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季中扬 来源于:中国民俗文化网
摘 要:民间性、生活性、艺术性是民间艺术美学的三个核心范畴。文化小传统是民间艺术赖以生存的文化生态系统,它造就了民间艺术的民间性。民间艺术是日常生活的艺术,只有在具体的时空中,其意义的接受与诊释才最为完满。以生命美学来考量,民间艺术的炫技性彰显着比精英艺术更为旺盛的生命力。民间艺术的民间性、生活性规定、制约了它的艺术性,造就了民间艺术迥然不同于精英艺术的美学体系。
关键词:民间艺术;民间性;生活性;艺术性
作者简介:季中扬,南京农业大学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民俗学研究所所长,主要研究民间艺术、民俗景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村落文化传承等
在现代化、全球化语境中,伴随着对现代性与文化同质化的质疑、辩驳,边缘、差异、多样性等话语进入了艺术学的理论场域。民间艺术作为庙堂艺术、学院艺术、博物馆艺术的对立面,其边缘地位与异质性现在被赋予了一种新的文化身份,产生了新的文化功能,成为一种时尚的话语资源,一时间争相言说,众声喧哗。然而,由于荣宠来得太快,一些基础性的问题尚未来得及清理与深入探讨,譬如民间艺术究竟有何异质性,其异质性发生根据何在,在美学上有何特殊表现,等等。本文拟对民间艺术美学的三个核心范畴—民间性、生活性、艺术性进行初步探讨,尝试回答这些问题。
一、民间艺术的民间性
S.拉什认为,人类文化经历了一个不断分化、自主化的历史过程。“在未开化社会,文化和社会尚未分化,宗教及其仪式的的确确是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神圣是内在于世俗之中的。”就艺术而言,在原始社会中,不仅各种艺术形态具有高度整一性,而且艺术活动融入在社会生活之中,歌舞与戏剧都是巫术、宗教庆典的组成部分,阿尔塔米拉洞穴里的绘画、金字塔、帕特农神庙等,并非为了审美的目的,而是与神灵沟通的一种手段。在较为复杂的文明社会中,文化不仅从社会生活中独立出来,而且自身也发生了分化。随着社会分工不断细化,出现了专业从事文化生产的群体,从而产生了一种从日常生活中剥离出来,具有封闭的生产与传播系统的文化形态。由于这种文化形态只在少数人之中传播,社会大众被排除在这一系统之外,这样,少数人的文化与社会大众的文化就形成了两种不同的文化传统。对此,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雷德菲尔德(Robot Redficld)在其《农民社会与文化》一书中创造性地发明了大传统与小传统两个概念。所谓“‘大传统’是指一个社会里上层的士绅、知识分子所代表的文化,它是由学者、思想家、宗教家反省深思(reflective)所产生的精英文化(refined culture) ;而相对的,‘小传统’则是指一般社会大众,特别是乡民(peasant)或俗民(folk)所代表的生活文化。”如果说文化大传统产生了庙堂艺术、学院艺术、博物馆艺术,那么,文化小传统则是民间艺术生长的土壤,是民间艺术赖以生存、发展的文化生态壁完。
与大传统相比,小传统是一种“没有历史的文化”,它似乎有一种特别顽强的力量,坚守在“过去”之中。S.拉什说:“现代化导致文化与社会的分化,导致世界上各种宗教中神圣的东西与世俗的东西的分化。”但在小传统内,这样的分化并未发生,文化仍然主要表现为民间信仰与相应的民俗活动,作为相对自足的系统,保持着系统内文化生态的平衡。小传统的未分化性对于民间艺术存在与发展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因为民间艺术处于审美自律的历史叙事之外,它只能生存于特定的文化生态壁完中,与民间信仰、民俗活动等文化形态保持共生关系。“在民间的节日庆典、婚丧嫁娶、生子祝寿、迎神赛会等活动中,民间艺术创作也最为活跃。如中国春节前后用年画、剪纸、春联装饰环境,为孩子赶制服装,社火花会的戏具,庆贺元宵节的花灯纸扎;端午节悬挂的天师符,钟馗像、五毒服装饰件及龙舟彩船;中元节的荷花灯、中秋节的月饼花模、泥塑兔儿爷;结婚用的嫁衣、喜花、喜帐;祝贺幼儿百天和生日用的虎头帽、虎头鞋、长命锁、长命衣。”在现代化、城市化背景下,小传统坚守的地方民间艺术生存状况也相对较好。20世纪80年代之后,许多地方逐渐恢复了传统庙会,学者们考察时意外地发现,“庙会期间整个村子甚至邻近村落都笼罩在一片热闹气氛中,有舞龙、耍狮、唱戏、扭秧歌等各种活动”。2012年12月,笔者对江苏地区的民间艺术传承状况进行了为期一周的考察,发现在经济较为发达的江苏地区,传承情况较好的民间艺术仍然深深地扎根于民间信仰与民俗活动之中。比如洪泽湖的渔鼓舞,之所以得以活态传承下来,并非是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加以保护的结果,而是当地渔民仍然深信这种巫舞能够感动鱼大王,保佑渔民出航安全。与此相反,那些小传统破坏严重的地区,即使将民间艺术作为省级、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予以大力保护,其效果仍然不尽如人意。以江苏省连云港市的南辰跑马灯为例,各级政府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却连一场完整的演出也很难组织起来,因为农民觉得过年时举办这些传统的文化活动已经过时、没意思了。事实上,这些民间艺术一旦脱离小传统,仅仅作为审美的对象,的确没什么吸引力,因为它的文化功能是一种依托于小传统的结构性的功能,只有在特定的语境中,它的意义才能充分彰显,意义的接受者才能心领神会。比如剪纸艺术,如果你不知道那是窗花、墙画,还是顶棚花,不知道是喜花、礼花,还是供花,不知道是在过年时张贴,还是在结婚时张贴,贴在什么位置,张贴时有何仪式方面的讲究,仅仅作为一份工艺美术品来看待,你是很难真正理解它的意义的。
民间艺术作为集体生活与集体意识的表征,其民间性其实就是文化小传统的烙印。它不追求分化、独立,混杂于百姓日用之中;它不以审美自律为鹊的,依存于民间信仰与民俗活动之中;它从民众中来,到民众中去,从未脱离民众。民间艺术的民间性将其与艺术家的艺术区隔开来,尽管从来不乏伟大的创造性,却从不标榜创造性;尽管从来不乏一流的大师,如瞎子阿炳,却从没有人以大师自居;即使是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也很少有人将其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当然,这并不是说民间艺术与艺术家的艺术,或者说与精英艺术之间壁垒森严,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事实上,《诗经》中既有雅、烦,也有国风。京剧发端于民间,也会得到朝廷捧场。问题的关键在于,民间艺术一旦脱离小传统,它的文化功能与意义就会蜕变,或者说民间艺术就丧失了民间性,难以称其为民间艺术了。
雷德菲尔德认为,在社会生活中,小传统总是弱势的、被动的,随着文明的发展,小传统迟早会消失。这也就意味着,民间艺术迟早会丧失民间性。如果我们认为小传统意味着愚昧、落后,那么,随着高等教育的普及,消灭小传统似乎指日可待。但是,如果我们认识到“这些传统提供了生活、求知和行为的其他可供选择的方式。因为它们的消失,世界会变得更加贫乏。”训如果我们承认小传统意味着人类的某种本能需要,它不是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而是一种具有永恒价值的文化形态,那么,我们也许应该积极地探索小传统与大传统之间的良性互动,建构一种更具包容性的现代性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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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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