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宗迪       来源于:中国民俗文化网

诗为征夫思乡之歌,一、二两章述征夫夜行之苦况,三章遥想家中新妇独守空室之凄楚,四章则回忆新婚燕尔之乐事。首章云:“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二章云:“町畽鹿场,熠耀宵行。”既云衔枚、露宿、宵行,并有鬼火明灭,则显然是在晚上,既为夜间,安从得见微细之蚕虫及其蜎蜎蜷曲之态?前人之所以径以“蠋”为蚕虫,盖见下文有“桑野”二字,然“桑野”既可特指桑树林,也可泛指东方之野乃至郊野,《淮南子·地形训》云:“东方曰棘林,曰桑野。”《河图·括地象》也说桑野即谓东方,《东山》诗之“桑野”亦然。明乎《东山》诗之为夜征者之歌,桑野之指东方,则知所谓“蜎蜎者蠋,烝在桑野”者,实谓蜀星升起在东方,“蜎蜎”指星象连蜷蜿蜒之形态,正是龙星之形象写照,“烝”,毛传无解,前人或释为“寘”,或释为“众”,或释为“久”,或释为“在”,或读为发语辞,都是瞎猜。《说文解字》:“烝,火气上升也。从火,丞声。”《左传·宣公十六年》:“原襄公相礼,殽烝。”杜预注:“烝,升也,升殽于俎。”则“烝”本义为上升,然则,所谓“烝在桑野”,谓蜀星刚刚从东方升起也。

龙星之谓“蜀”或“燭”的文献线索,除《东山》诗之外,他书中亦有迹可求:

《管子·水地》云:“龙生于水,被无色而游,故神。欲小则化如蚕蠋,欲大则藏于天下,欲上则凌于云气,欲下则入于深泉,变化无日,上下无时,谓之神。”此能大能小、上天入地、凌云潜渊的神龙只能是星象之龙,其谓龙能化为“蚕蠋”,即体现了龙星与蚕蠋之间的联系。此其一。

《尔雅·释天》云:“春为青阳,夏为朱明,秋为白藏,冬为玄英。四气和谓之玉燭。”《尸子·仁意》云:“燭于玉燭,饮于醴泉,畅于永风。春为青阳,夏为朱明,秋为白藏,冬为玄英,四时和正光照,此之谓玉燭。”《艺文类聚》卷九十八引魏人何晏《瑞颂》云:“通政辰修,玉燭告祥,和风播烈,景星扬光。”玉燭关乎四时和畅,且与星辰、和风相提并论,暗示“燭”为星名。“燭”星的周天运行关乎四时之循环,故《尔雅》云:“四气合谓之玉燭。”“玉”,星光璀璨之意。此其二。

《史记·天官书》、《汉书·天文志》等早期天文学著作皆不见龙星称“蜀”或“燭”的记载,其有案可稽者,则为《明史·天文志》,其书引明崇祯年间徐光启所修历书二十八宿星表中大火宿有星名“蜀”。徐光启精于天学,其星表必有所本,此“蜀”虽非指大火宿整体而言,而仅为其中一星,却足以暗示大火宿曾以“蜀”为名。部分之名引申而为全体之名,或者全体之名退化为部分之名,即所谓“提喻”,正是语言演化中的常例,正如大火既为心宿之名,又不妨用以泛称苍龙诸宿之全体。此其三。

综上所述,可知龙星原本又名为“蜀”或“燭”,而其得名缘于其为先民火耕、蚕桑之时令标志,可见此名之古。蜀为古人习见之虫,而龙则为虫之抽象和神化,且非指某种具体的虫类,据此推断,此星之被名为“蜀”或“燭”,或还在其星被称为龙星之前。其星既名为“蜀”或“燭”,又名为“龙”,故又可合称为“烛龙”,“烛龙”一名的来历,不过如此。

四、“应龙”、“夔龙”、“相柳”与龙星

龙回于天,巡行四方,标志了不同的时节,《海外经》和《大荒经》以四方对应四时,旨在写照岁序时令。其中既然有对于秋冬之交龙星星象的写照,那么,其中是否也有对其他季节和方位龙星的写照呢?答案是肯定的,南方的应龙、东方的夔龙和北方的相柳,就分别象征春天、夏天和冬天的苍龙星象。

1.“夔”与春天的龙星

《海内东经》云:“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则雷]。”①此龙身人头之神,与烛龙的形象同一机杼。《大荒东经》篇末有雷兽,其文紧承“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之文下:“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郭璞注:“雷兽即雷神也,人面龙身,鼓其腹者。”夔作牛形,雷神作龙形,其形象可谓大相径庭,然而两者有数点相通:雷神处东方雷泽,而夔处东方大海,其所处方位和环境相似,一也;雷神能致雷,雷为风雨之先声,而夔声如雷,出入水必风雨,一名雷神,一名雷兽,名义相通,二也;雷神致雷需鼓(击)其腹,而黄帝以夔之皮为鼓,三也,可知郭璞以雷兽即雷神之说绝非附会。至于夔之形,古有数说,或云其如牛,或云其如鼓,此两说当皆本自《大荒经》一文而取其一端。又有夔状如龙之说,《说文解字》云:“夔,神魖也。如龙,一足,从夂,象有角、手、人面之形。”《文选·东京赋》云:“残夔魖与罔像,殪野仲而歼游光。”薛综注:“夔,木石之怪,如龙有角,鳞甲光如日月,见则其邑大旱。”其说必有所本。商周器物上常见一足有角之龙形,说者谓即夔龙。夔之形或作牛,或作鼓,或作龙,当为传闻异词所致,要以作龙形最为流行。《海内东经》郭璞注引《河图》云:“大迹在雷泽,华胥履之而生伏羲。”则雷神神话当与伏羲有关,而伏羲人首龙身,固为龙身之神,此亦可谓雷神或夔为龙形之证。

将《山海经》关于夔和雷神的描述与春天之龙星星象相对比,不难发现两者之渊源。

首先,夔和雷神处东方,而龙星春见东方。

其次,龙星由角、氐、亢、房、心、尾列宿组成,春天角宿先见,随着时间的推移,龙身诸宿才络绎升起,角宿初见,是春天来临的标志,故龙星之角尤引人注目。《说文解字》谓夔“有角”,《文选·东京赋》薛综注谓夔“如龙有角”,皆足以证明角为夔形象的关键环节。至于《大荒东经》云雷兽“苍身而无角”,虽云无角,却亦足见对其角的关注,“无角”或为“有角”之讹。 

第三,雷神、夔或“鼓其腹则雷”,或“其声如雷”,皆具呼风唤雨之神异,尤足以显示其与春天龙星的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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