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乔       来源于:中国民俗文化网


  花腰傣,居住在滇中地区元江河谷的几个傣族支系的汉称。人口约10万,主要分布在玉溪市新平、元江两县。与其他傣族人群相比,花腰傣的文化极具特色。他们不信佛教,信仰本民族传统的宗教;他们的房屋不是吊脚竹楼而是土掌房;他们有语言而无文字;他们纹身染齿,银饰满身。妇女头戴斗笠,衣裙艳丽,“腰系彩虹”.这是花腰傣得名的原因。

  引子-月下狂舞

  3月28日,农历十五,月圆之夜。暮春的元江谷地温暖清新,薄雾飘拂,虫吟鸟唱。月色如流银泄地,给巍峨的哀牢山茂密森林铺上了一层淡淡的辉光。波光粼粼的元江畔,一道土砖寨墙围出一个小寨子。土掌房平平的屋顶邻里相接,如同棋盘上的方格。夜幕降临已久,晚饭的炊烟消散,窗户里透出桔黄色的灯光。这个小小村寨,似乎又该在一天的劳作之后沉沉睡去。

  但是,今夜注定无人入眠。今天有多年一次的盛事,今天是曼勒傣寨跳“月亮新娘[i]”的日子。

  寨门边的一块空地上,灯火通明。穿着民族服装的花腰傣妇女,三三两两地来到这里。她们头戴着艳丽的竹编斗笠,身穿缀满银饰的衣服,系着著名的花腰带,腰后挂着粉红流苏装点的秧箩。全寨子的妇女聚集在此,远望去,一片眼花缭乱的色彩。

  九点多钟,歌舞开始了。所有的妇女围成一圈。一个妇女手持一根长竹竿,顶端系着一条飘带。她在月光下挥动竹竿,随着飘带的飘拂,女人们有节奏地喊道:“月亮新娘之灵啊,快下来吧,下来吧!”.她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身体也随着呼喊的节奏左摇右摆。两个妇女将一个装着碎瓷片的竹笼套上女装,戴好头饰和大红花,打扮成一个女人模样。一条花腰带系在这个假人腰上,两个女子分别拽着腰带的一端。妇女们喊声渐高,这个假人突然跳动起来。两个女子仍然拽着带子,而假人一上一下地跳着,两袖如人手般前摆后甩,一仰一合。假人里面的碎瓷片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打着节拍。它是降灵的先行官。月亮旁,星星畔的精灵下来了。

  很快,队列里有个妇女跳着舞步走了出来,精灵已经进入她的身体。她唱起歌谣,撑开一把红纸伞。精灵在她的耳边低语,告诉她歌词和曲调。她摇摇晃晃,手舞足蹈。她用伞檐一个个去碰别的妇女,让她们也感受到魔力。一会儿,这些女子也降灵上身,加入了舞蹈和歌唱的行列。一溜红纸伞下,被灵驱使的女子挽着手,搂着抱着,跳舞唱歌。月亮新娘附身的女子越来越多,舞蹈的气氛越来越热烈,歌声也越来越响亮。那些仍然保持自我意识的妇女则站在外围,为舞者喝彩助兴。一段时间后,轻舞发展成了狂舞。已经分不清节奏,听不见歌词,着魔的妇女们猛烈地踢着腿,甩着手,前仰后合,大喊大叫,挥舞着纸伞打来打去。一片烟尘之中,有人撞倒在地,有人碰破了手指额头。斗笠掉了,盘头散了,纸伞成了飞舞的碎片,布伞也只剩下了伞骨。平日里轻声细语,温柔安静的花腰傣女子变了一个样,都如发疯一般。叫声、闹声混成一片。旁观的妇女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兴奋的大笑。那些狂舞者的女性朋友则赶上场去,一边一个扶持着神志不清的着迷者,为她们掖好衣裳。

  激烈的狂舞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精灵们慢慢安静下来。被附身的妇女也都坐到了舞场中间的桌子旁。这时,精灵中的恋人降临了。被附身的妇女分成数对,开始了对歌。被男性精灵附身的妇女用小伙子的语气说唱,向她的情妹挑逗调情。而被女性精灵附身的女子则温柔地作答。她们互诉衷肠,一问一答,表达思念与爱慕。歌声婉转而悠扬。随着月之精灵在耳边的低语,情歌的内容也变得越来越有戏剧性。姑娘开始出谜语给情郎猜。精灵恋人借她之口说出一串串对偶而押韵的谜面,都是机变百出的字句。情郎猜着了,才得一亲芳泽。围观的妇女们静听精灵恋人的机智对答,不时对其中的精彩部分报以微笑。男人和孩子们围在舞场边旁观,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妻子、姐妹,亦或母亲、女儿的表演。年老的妇人也陷入沉思,目光深邃而温柔,仿佛想起了自己的青春与爱情。

  这样的歌咏持续到深夜。才由管寨子的大女巫主持,将月之新娘送归天上。被附身的女子一个个如梦初醒。她们对自己所做的一切茫然无知。女伴们告诉她们刚才的张狂表演,她们自己也不禁哑然失笑。

  月上中天,妇女们渐渐散去。第一天的“跳月亮新娘”结束了,留下满寨子期待的眼神和津津乐道的话语。大家知道,这样的狂欢还将持续三个夜晚……

  故事一:老去的女巫

  南迁的傣族各支系早已普遍接受南传佛教,唯有花腰傣依旧保留着本民族传统的多灵信仰。这些灵充满世界,和人们生活在一起,并不时进入人的身体。人与灵的交流是花腰傣文化中不可或缺的要素。看到跳“月亮新娘”的精彩一幕,我觉得深受吸引。第二天,我将拍摄的录像放给管寨子的大女巫看,请她告诉我每个部分的含义。大女巫叫白拉爱[ii],是一个慈祥而优雅的老妇人,清瘦干净,牙齿染得漆黑漆黑,双手都刺着靛青色的文身[1].她看了一段录像,叹了口气,告诉我说,参加“跳月亮新娘”的姑娘越来越少了。今天的姑娘们对这些活动不感兴趣。她说,在她年轻的时候,降灵用的那个假人,按规矩是该系在花季少女腰上的。随着两个姑娘的纤腰轻摆,假人也翩翩起舞。对于许多花腰傣女性来说,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感灵体验。她以后还会多次感受到与灵的沟通,直至经过系统的学习和提高,成为一名女巫。但是今年,没有一个少女来参加月亮新娘之舞。降灵的假人不得不由两个中年妇女拉着。人老了,她们也不好意思扭动腰肢了。

  白拉爱的孙女也在旁边看录像。她叫刀小凤,是一个22岁的漂亮姑娘,上过中专,到广东打过工,汉语说得很流利。听见奶奶的哀怨,她不屑地说,跳月亮新娘就是一群疯子,狂歌乱舞吓得人够呛。唱的什么情歌,她一句也听不懂。哪有啥精灵从月亮边下来?她从来没见过。与其参加这个活动,还不如去镇上卡拉OK厅唱一曲呢。说着,她展颜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的两手也干干净净,没一处文身。我问她,今后想不想也象奶奶一样做一个管寨子的大女巫?她惊讶地睁大眼睛,说,这种事烦死了,又苦又累,也挣不了几个钱,我才不干呢!

  确实,年轻一代花腰傣人保持传统信仰的越来越少了,老人们对此都感到遗憾。花腰傣历来做巫师的都是女人。在四十岁以上的妇女中,有大约一半是女巫。她们主持一家的或全寨子的各种仪式,念诵用于各种场合的经文。仪式和念诵是她们人生的兴奋点,让她们感到表演的自得,感到与生者和死者交流的满足。白拉爱曾经对我说,她觉得做女巫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在念经时跟各个灵说话。她曾经有个最钟爱的儿子,九岁就溺水死了。几十年来白拉爱一直思念他。每次念诵的时候,她能通过巫灵与儿子的忘灵说说话,嘘寒问暖,以慰长想。老妇人这样讲时泪光莹莹。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动情。

  在有语言而无文字的花腰傣社会,长达几十万字的颂经词都由女巫口口相传。经文中,有花腰傣对这个宇宙三界的描述,有与鬼魂与神灵的对话,也有做人和道德的箴言。经文中有许多古语,还有独特的巫语结构,句法和词汇都与今天的花腰傣语言差异很大。不是巫师的花腰傣人都听不懂经文。妇女们虽然声称是巫师之灵在耳边的低语使她们获得了念诵这种特殊经文的能力,但根据我的观察,她们其实都是学来的。每一次女巫念诵时,感兴趣的女人都可以去听经,一边记忆和学习。等她要做女巫时,“功课”已经学会了大半。

  花腰傣地区明朝嘉靖年间就已开始改土归流。更在明之前很久,汉文化已经进入花腰傣地区。例如汉族的农历很久以来就是花腰傣采用的历法。汉族流官来到元江谷地,带来了汉族的政治制度,也记载了花腰傣女巫和多灵的风俗。封建王朝满足于让少数民族服役纳粮,对此并未过多干涉,除了火葬习俗[2].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清末和民国。更多的汉人因为马帮、生意等原因来到花腰傣地区,甚至在此定居。一些傣人学会汉语方言,甚至有富人上了私塾,识得汉字。汉族的某些宗教因素也开始影响花腰傣社会。傣汉混居地区,出现了风水先生、算八字、看黄历等汉族道教传承的神职人员。花腰傣的文化富于兼容性,这些外来文化因素得以在傣族地区与本土的多灵信仰并行共存。

  建国以后,政府在花腰傣地区发起一些运动,首先是整治村寨的卫生环境和建立现代医疗点。抗生素的使用效果立竿见影。许多女巫用“送鬼”仪式没能治好的病,卫生院治好了。从此以后花腰傣才有了身体不舒服去卫生院医病,兼找女巫的做法。一如既往,花腰傣传统文化显示出包容性。女巫也赞成病人去治病,并将吃药和送鬼都当成医疗程序的一部分。共产主义的基层政权建立以后,花腰傣中很快培养出了第一批党员。他们成为地方干部骨干。到了“公社化”时期,花腰傣也经历了“大锅饭”和“大炼钢铁”等运动。村寨合并成了生产队。接踵而来的是“自然灾害”和极左时期,物产丰富的嘎洒坝子也有了饿死的人。女巫搞的各种仪式,被认为是“封建迷信”加以批判。人们都不敢公开进行这种活动。到了文革时期,政府的压力加大,控制各种封建迷信活动成为村一级党支部的基本工作之一。政府宣传说,这是共产主义无神论与封建迷信谁压倒谁的严肃斗争。花腰傣又体现出了对当政者的一贯柔顺态度。最大的嘎洒镇的“管寨子”的大女巫,也在儿子-一个政府工作人员的劝说下放弃了全寨的祭祀。以家为单位的小活动,只能偷偷举行。至于“跳月亮新娘”这样公开的大型活动,文革十年没搞过一次。因为,根本没有人敢提出和组织。好在这种活动本来是多年才发生一次的,虽然十年没搞,也并不算违背风俗。八十年代以后,政治压力减轻,各种活动立刻恢复。随着经济条件改善,大家有吃有喝了,以寨子为单位的对灵的大型祭祀搞得十分红火。各个寨子又开始了“跳月亮新娘”的活动。直到九十年代,政府在“发展经济”的方针指导下,对花腰傣的大型仪式活动进行了限制,规定每个寨子每年可以用于牺牲的大牲口数量和举行聚餐的次数。理由是每年多次仪式,每次都宰杀牲口以供吃喝,浪费太大,不利于积累和扩大再生产。九十年代后期以来,地方政府提出了发展“文化旅游”的口号,民俗成为一种可产生经济效益的资源。在有的景点,旅游公司甚至聘请女巫进行表演。因此,对于花腰傣的信仰体系,政府采取了默许的态度。同时,九十年代以来普及了义务教育。今天,花腰傣的青年人基本都上过小学甚至中学。会说汉语、识汉字的人越来越多。随着电视和手机的普及,花腰傣们的信息手段也越来越便捷,和中国其他农村地区已无甚差别。随着旅游和矿山的开发,今天的嘎洒镇已经成为一个在西部地区同级城镇中颇为现代化和繁华的地方。城市的设施一应俱全。如果不看满街中老女妇女仍然穿着的民族服装,不听那夹杂在汉语中的傣音软语,几乎分辨不出这是一个少数民族聚居地。

  但是,今天,年轻姑娘们都不愿意去听女巫念诵,也没有人愿意将来成为一个女巫了。这一次,倒真是本民族的人自身意愿的选择。在我所调查的几十个傣寨中,已经没有一个三十岁以下的女巫。谁都看得出来,这不是政治上的原因。外面有更多的东西吸引着她们。在这个世界上,她们会有更多的生命中的兴奋点。白拉爱自己的孙女小凤的最大理想,是被星探发现,象“神仙妹妹”那样一夜串红做个明星。其次是到镇上开一个卖服装的铺子,工作轻松又能挣钱。白拉爱叹息说,等我死了,就让这些巫师之灵也跟我的魂魄一起回到女神那里去吧。反正今天的姑娘也不要它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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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来源:中国社会文化人类学网 2011-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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