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白云 来源于:中国文学网
“诡异的光”把“为命题而命题”、“为答题而答题”的尴尬牵扯出来、昭示天下。高考命题已经不能回避。
《一种美味》入选高考试卷,不仅受到“29万浙江考生”的“提刀”追逐,而且受到20万粉丝的热切关注——这关注很不寻常,竟然持续了快两周。作者避开正面作答,却连连发布语言式表情包:“我怎么知道我想表达什么?我哪里知道结尾是什么意思?”、“本来是搞笑的,谁知道有这么一出”。表情包下方,是好些明明是鲫鱼却被当成“草鱼”的图片。
网友呼唤作者回应,应该怀有两个期待,一是满足强烈的好奇之心,一是等着看高考“标准答案”笑话。没料到作者是透视社会心理的高手,他给出的回应无关答案,但是比答案更有刺激。
果然,更高的一轮热浪涌起。很多人兴高采烈扮演吃瓜群众:“转了无数锦鲤,却败给一条草鱼”;有的人忧思如焚:“高考阅读竟然打败原作者”;相当一部分有识之士投入“冷静的思考”,认为“语文阅读不该有标准答案”;也有人出面声援:强调“考试与创作根本是两回事”、“作者不然读者未必不然”。
保持沉默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始作俑”的命题专家。
因为“保密”的功劳,命题专家家中窗户的玻璃安然无事。也因为“保密”的限制,命题专家没有机会倾倒内心的苦水。
喧嚣过后,他们或许懊恼选择了《一种美味》。
对一篇非现实主义的作品作现实主义默认,是把“高考”拖入“旋涡”的直接原因
高考至今40年,“阅读理解”作为传统板块,“结尾段的作用”作为经典考点,屡见不鲜。而在社会舆论这里,每年最容易招人口水的是作文题,因为但凡认得几个汉字的都可以发表一点感想。像今年这样阅读题也被扒出来热炒,而且阵势不小,并不常见。
为什么这么一道“正常”的“阅读理解”题,突然进入舆论的旋涡?
主要因为“结尾段”中有一句“草鱼的眼睛闪出诡异的光”。
“诡异的光”出自《一种美味》。《一种美味》是篇什么样的文章?据作者说,这是一篇小说,讲一个贫穷时期贫穷家庭的故事——一个成天淘气的六岁男孩“三子”意外在村里的小河里捞到一条巴掌大的草鱼,全家人激动不已,过年一般热情享用。但是最后,“三子”发现这条小鱼并不在家人的肚里,反而在灶前的柴火里。“他早已死了,只是眼睛里还闪着一丝诡异的光。”
一条小鱼足以让“三子”地位上升、家庭气氛因之变化。这是对比,很显力度。但是,这样的情节成立吗?
作为“四大淡水养殖的家鱼”之一,草鱼的娇气一向令人发指。鲤鱼生来坚韧,背上有筋,活着的时候可以跳龙门,半死不活的时候也可以来一点小折腾。草鱼呢?即便是冬天,它也往往等不到你从小河走到家,就已经死得硬硬梆梆,别谈“夏天”。小说中“巴掌大的草鱼”应当是草鱼中的幼儿,生物学家可以保证,在夏天,它离水不会超过十分钟就一定小命归西。“妈妈”把这条鱼洗了又洗,洗到爸爸都怀疑没有了鱼的味道,还能在锅里蹦跶、还能在“妈妈”的密切注视中跳到锅外?——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与此同时,偌大的饭锅,小块的豆腐,逃掉了唯一的“主要食材”草鱼,从烧鱼盛鱼的妈妈,到过年似的喝着鱼汤的父亲哥哥,都完全没有发现鱼的不在场,这是什么锅、什么豆腐、什么家人?
就算家人味蕾确实与这条草鱼无缘:它不仅跳出饭锅,而且落入柴禾之中。略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一条鱼,一条小鱼,一条娇气的小鱼,夏天,被抓住,离了水,被刮鳞剖腹,被放进饭锅,再经过一顿晚饭的时光,它的眼睛只会是标准的、几乎成为特定隐喻的“死鱼眼睛”,“双目无神、瞳孔成白色”,呆滞发白,毫无光芒——它怎么可能如作者所愿地闪“光”,尤其闪出“诡异的光”,从而成就作者与高考的一段传奇?
而作为主人公“三子”,一个成天上树掏鸟窝、下河捞鱼的淘气包,偏偏在两个哥哥相继睡觉之后,自觉地赶羊进圈、喂牛吃草、喂猪煮食,因此得以发现柴禾里的死鱼,得以与死鱼的眼睛对视,得以发现那丝“诡异的光”——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凑巧却完全不合情理的事情?
作者曾经宽厚地说,95后的考生们对久远的时代没有体验。真庆幸考生们没有体验,否则,他们会在没有答题之前,就已经被文章的“诡异”弄得崩溃。或许正像作者解释的那样:“本来是搞笑的”吧。
而这么一篇不讲究情节真实、细节合理、人物性格统一的“搞笑”之作,却又偏偏在严格严肃的高考试题中登堂入室,变成一个“正常”的阅读理解题。命题老师对这篇非现实主义的作品,作了现实主义的默认,面对一篇不讲逻辑的小说,要求学生作出合乎逻辑的分析。
难怪,学生茫然、作者意外、吃瓜群众陡生兴奋。
“传统格局”、“大众情绪”给高考命题的压力,导致“镣铐”比“舞蹈”更受关注
可是,命题老师一定说,他们也很无奈。
难道他们就完全没有生活体验、完全没有发现这篇小说的不讲逻辑?
真是这样,他们还敢去命题?!
高考是民生工程,所以要追求公平。公平就要反猜题。各地各校模拟卷形形色色,大小书店“真题集”汗牛充栋。其间材料都是高考命题必须小心避开的对象。也许命题老师完全清楚《一种美味》不是理想的考试材料,但是在应试教育铺天盖地的背景下,在人民群众拉网式搜集“语料”之余,能找得到、用得上的文章,在资料有限、网络限用、时间紧迫、压力巨大的特定场境中,还真没多少可以供游刃有余地做选择。有这样一篇长短合度的文章出现在眼前,怕是已经如获至宝了。
防范家长和考生的情绪愤怒也是高考命题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选择什么材料、出什么题,不仅是语文问题,也是考生、老师乃至家长和全体社会关心人士的心理接受问题。
语文高考是对学生语文素养和语文能力的测量。听、说、读、写是对这种素养和能力的简单描述。鉴于国人的习惯心理和考试条件的限制,40年来,“听”、“说”的特权只有自主招生有。高考只负责“读”“写”两件事儿。涉及的板块有“基础知识”、“阅读理解”、“写作”;文本包括文言文、诗词、现代文——“词语的含义与作用”、“句子的含义和作用”、“段的含义和作用”等是现代文阅读的基本考点。
浙江卷命题老师按照传统格局,随文赋题,就“小说”的“最后一段的作用”命题,可谓是尊重习惯、延续传统,保持高考题型的延续性。因文赋题,琐琐碎碎,“词的含义”、“结尾的作用”,老生常谈年年谈,想来命题老师自己都厌倦了吧?但是,他们不能随便跨越雷池半步。
“应试局面”、“命题套路”、“大众情绪”,种种镣铐的分量已经逼迫高考命题“动作”变形。跟从自己内心的声音、追求命题最真实的“意义”,也许在命题老师那里也是奢望。
舆论浪潮的底部,往往有真实的思想力量;集体吐槽的背后,一定潜伏有意义的文化自觉
撇去炒作的泡沫,我们得承认,民声的背后潜伏着民意。
舆论界的轰轰烈烈,未必有太多理性的思考,但是,炒作背后潜伏的对高考命题的不满和隐忧,对高考试题的模糊的期待,对高考命题深有价值。“诡异的光”把“为命题而命题”、“为答题而答题”的尴尬牵扯出来、昭示天下。高考命题已经不能回避。
“套路”是一个根本的问题。“结尾的作用”是一个经典的考点,文章学上有这个话题,“考纲”上有明确。但是,就像几乎所有的基于“修辞手法”、“说明方法”等形式角度的考点最后都容易落入“套路”一样,“文章段落”的考查也逐步落入窠臼。修辞无非发挥“生动形象”、“突出强调”之类的作用,结尾段也无非有“总结全文”、“揭示主旨”、“出人意表”等功能。考场之外的人们不熟悉这些套路,所以写不出答案大惊小怪;考场内的考生只要训练到位,就可以依样画瓢稀松平常。
有人说“适当的套路”不能不要,毕竟基础要打、章法要学、必要的逻辑需要训练。不错,语文是讲求视野和情怀的学科,也是讲究逻辑的学科。阅读理解能力的考查尤其讲究逻辑,叶圣陶所谓“文章思有路,遵路识斯真”是也。一篇不存在逻辑的文章,跟它讨论逻辑,当然会把自己和考生带入尴尬的、闹剧式的境地。但是谁说,逻辑非要通过如此这般的“套路”来修炼?
“套路”下的所谓“阅读理解”,其实跟学生的语言积累、逻辑思维、判断鉴赏,都不太相干。
再扯开去,高考恐怕也不该永远是这一种考法。《中小学语文课程标准》要求高中三年学生的课外阅读总量不少于300万字、学生要“形成课题意识,能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和语文学习目标,确定阅读专题”。阅读是学生语文学习的主要途径,那么——高考是不是可以加强对经典的关注?
口语考查的缺位带来语文教学广泛“装聋作哑”、中小学生普遍“默默无语”。彬彬有礼鸦雀无声的听讲方式,不仅异化了师生关系、损害了学生主动发展的机遇,而且大大降低了教学的效率。那么——高考是不是可以增加口语表达板块?
学习能力是学生未来发展的根本能力。主动学习、学会研究对每一个未来公民都至关重要。那么——高考是不是可以放弃绕来绕去、七零八落的“现代文阅读”,设计微型专题,考察学生学习过程、学习方法和学习成效的状态,引导“未来考生”把“学习能力”放到比死记硬背更为重要的位置?
……
跟所有发展中的事物一样,怀疑和争议带来的都是前进的力量。如果高考命题顺应众生的期盼、追随教育改革的趋向,引导整个社会追求“促进学生健康发展”的教育目标,草鱼“诡异的光”将变成“鲤鱼”们吉祥的光。而只要不把文本当作圣经,不把考点当做经典,命题不拘泥于套路,确实把眼光聚焦于考查学生的能力,哪怕出一道“你觉得这篇文章是否合情合理”之类的题目,或许也可以把“诡异的光”这个“鬼”,拉入理性与情怀兼具的轨道。
那时候,即便还有考生“十年寒窗,败给一条草鱼”,也可以归因于他没有足够的“语文能力”和“生活体验”。
(作者为上海市语文特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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