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谁的悲哀

这本该是一篇写编剧署名权不被尊重甚至心血之作被侵占、编剧作品完整权得不到保护甚至横遭践踏的文章，但是我不想为此呐喊，更不想言辞犀利地攻击谁，我只想说说做人。电影出现的任何问题，归根结底还是人出现了问题，包括电影从业者和管理者。很久以前，我进入电影厂，从第一天起就开始与电影剧本打交道，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剧本剧本，一剧之本”，剧本对于一部影片至关重要，没有剧本一切无从谈起，无法立项，得不到经费，更谈不上拍摄。

那时，整个电影界对电影剧本和电影编剧都非常重视和尊重，无论是年轻编剧还是资深编剧，在讨论他们的剧本时，大家都是平等相待。记得讨论我的剧本《女儿楼》，时任副厂长王心刚主持会议，作为演员他有许多优秀作品，而我则是看着他的影片长大初出茅庐的年轻编剧。当时剧本因在叙事方式与艺术风格上的某些探索被一些人质疑。会前我惴惴不安，担心剧本被否决，但会议一开始，我的心就放下了，王心刚没有丝毫高高在上的感觉，而是给出时间听编剧陈述，是对剧本的热忱支持和鼓励，即便是提出意见也是循循善诱，交流探讨。正因为那次会议，《女儿楼》才得以继续运作下去，并最终拍成电影，而这部电影对我以及当时整个青年摄制组的胡玫、李小军、何青、余麦多、吴菲等电影学院年轻毕业生都是非常重要的。《女儿楼》包括之前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的《苗苗》为我种下了热爱电影、愿意为电影付出并确立自己艺术追求的种子。

又记得我写《浴血太行》《走出西柏坡》，两个剧本相隔数年，都得到电影界老艺术家、老领导陈播的热心支持帮助。陈播1937年投身抗日，曾在延安抗大学习，是贺龙元帅的部下，曾担任战斗剧社社长，新中国成立后创建八一电影制片厂担任厂长，在他领导下，八一厂拍摄了许多优秀影片，也培养了一批优秀电影人才。后来陈播又担任文化部电影局局长、电影局顾问。他在扶持和指导我的两个剧本时，年事已高且身体不好，记得他说话时总是气短，呼吸不够，我每次去他家里听取意见，都担心他的身体。这两部影片都是革命历史和战争题材，那是陈播经历过的战争，而我却是解放后才出生，面对一个根本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年轻晚辈的剧本，陈播没有丝毫轻视，每次都非常认真地拿着事先写好的提纲说出他的看法和建议，从历史真实、战争细节到艺术手法给予指导。从八一厂拍摄的众多优秀电影到他担任文化部电影局局长时各个电影厂的作品，应该有不少都浸透了他的心血，但他从来没有因为给这个或那个剧本提供了意见或出了主意就摇身变成编剧，在那些电影片头你找不到编剧陈播或是导演陈播的名字，可是，他不会被中国电影忘记，不会被中国电影人忘记。真正的艺术家虚怀若谷。

又记得，《走出西柏坡》的导演李歇浦，他是上影厂老导演、老艺术家，就是这样一位卓有成就的导演，对编剧却是异常尊重。《走出西柏坡》剧本经过重大革命历史题材领导小组审查通过后，摄制组建立，李导演特意邀请我与摄制组人员见面，专门听我讲述解放战争和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历史背景，讲述西柏坡，而他自己则因为在天津看景之后，想用到某处场景，特意与我商量能否修改一下剧本。就一般人而言，一个大导演因为某个场景选择要改动剧本，无需与编剧商量，可他却这样做了，这其实是对艺术的尊重，有这样的人才能成就艺术，并最终成就自己。

作为创作了30多年电影剧本的我，回忆过往，心中都是满满的温馨与感动，正是因为有幸与这些艺术家前辈交往，得到他们润物细无声的帮助，我才一步步坚持下来，无论遇到多少困难，付出何种艰辛，都一直热爱电影，热爱电影剧本创作，热爱电影编剧这个职业。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想到电影和编剧，心中又不免泛起悲哀。讨论剧本时，因为是领导就可以一言九鼎，因为是资方哪怕纯属外行也可以对编剧指手画脚。导演没剧本时和编剧称兄道弟，一旦剧本到手就对编剧惟恐避之不及。编剧的定义是什么？是不是导演换了某些拍摄场景、调整了某些戏或台词，就可以自认编剧呢？那么导演的二度创作又是什么呢？更有甚者，某些导演刚拍第一部影片而且还是在有艺术顾问坐镇撑腰的情况下，就敢打出某某某作品旗号，而海报上艺术顾问和编剧的名字却一个都没有；有些年轻编剧一再被忽悠，提纲故事一旦交出便石沉大海甚至被盗用；有些编剧为了让作品出来只得委曲求全让出署名等等；即便是资深编剧，又有谁的作品不曾被侵占被伤害，而诉诸法律的维权成本从心理到时间到精力都高得让人无法承受……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耗费数天时间在网上查看一些电影海报，中影集团的电影海报中规中矩，编剧、导演都在相对合理的位置，而更多的海报则是导演的名字都是大字号显著位置，而编剧的位置和字号却是如何放大图像都看不到、看不清。

其实，影片、海报上的名字怎么打都是表面现象，海报是一面镜子，能照出从业者的心态、素质、修养、道德。如上种种现象更在侵蚀着电影队伍的建设，伤害着众多愿意投身电影剧本创作的年轻编剧的热情，动摇着电影从业者的职业道德、人文素养，而最终撼动的是电影的根基。那么，我想问，电影编剧作为一部电影不可置疑的主创地位被海报等宣传形式边缘化，究竟是谁的悲哀？

其实，无论影视从业者个人还是机构，重视剧本创作，尊重编剧，其结果非但不能损失什么，还会受益多多。比如与我合作电视剧《战神》系列的公司，虽是民营却很专业，尊重剧本创作，与编剧良好互动，而公司得到的是长足稳定的发展和好作品的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