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来源于:中国民俗文化网
一些故事的结尾也指出,人们不久之后发现烧纸并不能真的将死者带回阳间(这是在任何一个案例中都会预见到的深刻矛盾)。但是,这种明显的事实并没有(并且现在也没有)阻止人们烧纸,这一行为随后成为使生者免于惩罚的习俗。就像花钱一样,在宇宙中的穿透力与活力的无尽涌动中无限循环。生命的来来去去犹如金钱的循环——两种循环以神秘的方式超越了即时、可视的世界范围。其他的民间故事使用纸钱来缓解怀疑论者和愤世嫉俗者对这一神秘性提出的责难,并在这一过程中推动了这样的理念,货币价值(以及所有形式的财富)的真正源泉是超越现世层面的;其在宇宙范围内循环,其终究并不处于活人的控制下,而是受控于鬼魂世界。
湖北勋西的王长敬搜集到一个传说( Wen 1991:651-652),一个商铺店主基于没有人能说出鬼长什么样子这一事实,从而怀疑鬼魂的存在。因此,店主也觉得没有义务要烧钱给鬼魂,其中也包括他去世的父母。
七月是鬼月,七月半是鬼节,这一天大人都不许自己的孩子夜里出门。
从前,在一个小镇里有户卖菜、卖饭的中年人,他平时怎么都不相信有鬼。别人七月半烧纸,他从来不烧。
有一年七月半,别人烧纸,他有不烧,还对别人说:“有什么鬼,谁也不知道鬼是什么样子。”他这话被一个捡钱的鬼听到了,那鬼立刻回到阴间,来到阎王宫,向阎王爷汇报了刚才听到的话。
阎王爷一听,生气地说:“他的父母在什么地方?”鬼丞相忙说:“他父母已经到阴间来了四五年了,他没烧过一回纸钱。”阎王爷听完后,对鬼将军说:“你去治一治这家伙,让他知道鬼的厉害。”
鬼将军听罢阎王爷的吩咐,便想出了一个办法。
夜里,鬼将军率领了两个小鬼,来到这个中年人开的店的门前,变成了三个老头,走进这家小吃店。鬼将军用夜钱(鬼用的钱夜里看时与阳间的一样),买了一桌菜,便和两个小鬼吃起来了。他们一直吃到鸡快叫了,才走,这可把这中年人折磨够了。
第二天早晨,这个中年人打开抽屉,一下子惊呆了:原来,抽屉里昨夜那个老头子给的钱竟是一些烧过的纸灰。他想对别人说:鬼常常夜里用钱买东西,用的钱白天是纸灰。但他忽然发现抽屉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不是想知道鬼是什么样子的吗?今天晚上让你见一见。落款是:鬼。
这一下,这个中年人慌了,连忙让老婆去买纸钱。烧时,他跪在大门口,嘴里连连说:“鬼老爷,您原谅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从此以后,他每逢过节、七月半、清明都去上坟,烧纸钱。
阴间的存在表明了钱循环的路径。纸在黑夜的时候会成为真的钱——“夜钱”,白天的时候会变为灰烬。这与通常的烧钱纸寄往阴间正好相反。钱、生命和其他财宝的容器在相互连通中的圈子内流动,将阳间和阴间联系在一起。另一个故事中,一个姓朱的鬼叫他的赵姓朋友烧纸给他。姓赵的这位朋友不大情愿,并问道,“纸钱就是纸。在阴间怎么能用呢?”朱稍有不安的回答:“你的问题就有问题!在阳间,真钱除了铜,什么也不是。你饿了不能吃,冷了不能穿,也完全没什么用。正是习俗使一个事物(比如钱)成为其自身。无论钱是用什么做的,人和鬼天然上都需要它”(Xu Hualong 1998:396)。
这种逆转形式证明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甚至1995年在兰州流传的一个鬼故事中也是如此。这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私人故事,而他也是从他另一个朋友,也就是亲历者,那里听到的。这个故事听起来像个噩梦;因为正如安东尼·华莱士(Anthony Wallace 1956:268)提出的,“神话读起来像梦,因为当它们第一次被讲起的时候都是梦。”
故事发生在甘肃兰州,主人公,我的一个朋友,是一个出租司机。一天晚上,他工作到很晚,大概已经是凌晨两点。他正在往家赶。街上也没有几个人了。这时一个女人站在街边朝他挥手。所以他开了过去。女人坐进车里告诉他要去某某地方。我朋友觉得那地方就是烈士陵园。这个地方附近的确有人居住,但是异常偏远。不过他转念一想,反正是一个女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他让她上了车,载到了烈士陵园附近。女的下了车,给了他100块钱,车费是20块钱,所以我的朋友退了她80块钱。随后司机就回家了。等他到家已经非常晚了,所以第二天他起得也很晚。他的妻子先起床,起床后找到钱包,发现里面有一张冥币。她非常吃惊,赶忙叫醒丈夫,询问为什么会有一张冥币夹在其他的钞票当中。他想了又想,突然想起昨天最后一位乘客,也就是去往烈士陵园附近的那个女人。于是他马上穿上衣服,开车去了烈士陵园。那附近有一个火葬场,他想到去火葬场看看。到了火葬场,他询问,是否昨天有一个女的到过这里。火葬场的员工给了肯定的答复。有一个年轻女的昨天被车撞死了,很晚才送到了这里。我的朋友提出想看一眼这个人,随后在停尸间,他们将尸体推了出来。她还没来得及火化。司机拿起她的手提袋,发现里面有80块钱的真钱,正是我朋友找给她的。这件事虽然不是我亲身经历的,是我朋友告诉我的,但我相信这很可能是真的。
这个故事,和商铺店主的民间故事一样,主题都是鬼在晚上用的钱和真钱看起来一样。在白天的时候,这些“夜钱”会变为灰烬,或者说纸钱注定会成为灰烬。
以上几个故事都是基于纸钱习俗的两个不同的主题讲述的。其一是广为传播和受欢迎的“诡计主题”,讲述了纸钱传统是如何起源于一场为了卖出毫无用处的纸的骗局。另一个则是“夜钱”或者说钱变灰烬的主题,讲述了事物是如何通过在物化(可见的)和灵化(不可见的)之间进行相互升华来实现价值流通的。在这些神话中,有一个很强烈的观念,那就是从鬼可以在阴间和阳间花一样的钱可以看出,金钱流动的动力是来自于阴间。潜台词就是:最终,所有的钱都是鬼的钱。事实上,在寺院的仪式中,现世用的钱会被筹集到大会上,这样就成了“灵钱”(spirit money),这种钱被认为是参与集会和仪式的灵与神派发的。我将会在结论那一章来讨论这个例子。所有的钱和各种形式的财富根本上都是属于灵和神的,这一观点来自于马塞尔·莫斯(Marcel Mauss)。在本书的结论部分,我会回到这一观点并进行评价。
我在上面所概括出的两个主题可以被认为有两个不同的社会基础。诡计主题立足于小商品生产者的理性与矫饰的(获利)动机和容易被蒙蔽的(农民)大众之间的关联。这一情境打击了这样一种幻想,也就是帝王时期的学者,甚至是现代的知识分子中一些可能有趣的发现,即使其中一些会被视为严谨的历史洞见。但无论对于官方的或者主流的观点如何顺服,纸钱习俗起源于商人为了招徕生意而精心编制出的骗局这一故事,并没有减少平常人所声称的对这一习俗的偏爱。毕竟民间有自己的表述。他们不是(也从来不是)其自身正式看法的门外汉或者是诅咒者。他们不仅在生活中有不一致的地方,他们自己就是不一致的创造者。这些不一致,引起了他们的幽默、自嘲、怀疑和偶尔的愤世嫉俗,同时通过寄送钱和财宝,他们在关心逝世者方面几乎没有错过一拍。
如果纸钱是一种为了卖出更多纸而有意为之的诡计的说法与中国官方说法相符合的话,那么另一图景,也就是纸钱是更大范围内的宇宙循环和财宝永恒复制的一部分——财宝既包括了钱,也包括个人的生命——则是由鬼来控制的。在神秘的萨满、预言家、灵媒、道士和风水师那里,可以找到更多的对这一观点的地方性支持。他们的生计来源于从鬼神世界获得命令,以仪式的方式来推动财宝的循环。许多普通人或多或少会参与其中。不像官方阶层,萨满、道士和风水师在时间和空间层面都更靠近普通人的日常事务,但是普通人与他们那些神秘知识离得很远,官方的博学之士离得就更远了。最终在民间故事里,朴素地表达了人们的集体智慧。
(译者授权刊发,注释略去,标题为编者所加。 [美]《烧钱:中国人生活世界中的物质精神》(C. Fred Blake, Burning Money: The Material Spirit of the Chinese Life world. 2011)柏桦著,袁剑、刘玺鸿译,江苏人民出版社即将出版。)
本文原载:“东方历史评论”微信公众号,2018-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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