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知遥 中国民俗文化网

  这里以莱州市县级非遗平里店镇麻渠村大糖为例,说明物体的记忆对非遗保护传承的重要作用。麻渠大糖是传统的糖果,出现于四五百年前,是麻渠人冬闲时节主要的生活来源,更是当地重要的文化记忆。麻渠大糖口感酥软松脆,麦芽糖的醇香和芝麻粒的油香混合在一起,风味独特。麻渠大糖制作前后需要备料、发芽、研磨、搅拌、过滤、煮沸、沉淀、熬制、烫板、捧头、拔糖、搓挺、上气、上芝麻、拉盘子、撑圆、凉糖等十几道工序,每天从早上三点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左右,每人各守一摊,各负其责。
  如此多的工序,如此长的制作时间,自然少不了繁多的工具。而这些工具,据笔者田野调查发现,相当一部分面临着被迫更替。其一,麻渠大糖属于行商,早年间走街串巷,离不开叫卖张罗。最初是锣鼓,随着发展演变成了方言味道的吆喝声“大糖、大糖,麻渠大糖,又脆又甜,真香真好吃”。科技的进步,吆喝声录入了电音喇叭,循环播放,而如今城市文明建设的需要,麻渠大糖兜售时不能吆喝,只能噤声。其二,所有由松木、杨木材质制成的器皿皆要换成2.0mm晶钢材质的器皿,据多位制糖师傅反映,这种替换先不说制糖师傅能不能胜任,单单对大糖的精华——口味就是毁灭性打击。与此同时,材料的变更,带来火候的难以掌控,以及在熬制过程失去了原有木香的沁入,很难做出原有味道的大糖。其三,熬糖稀工具也变了,过去作头和二把刀(一种称谓,相当于糖坊主与副糖坊主)领着大家集体用木锨搅拌、翻转进行煎熬,如今木锨替换为电动搅拌机,这种替换是熟人社会的热火朝天替换为一位师傅依偎在机器旁落寞的独守。其四,燃烧材料因为林业局的介入,由最初的松木变成煤炭。而最近环境保护部门又提倡所有煤炭统一变成环保煤炭,不仅仅提高成本,而且火候难以掌握,这些都慢慢消解着本已风雨飘扬的麻渠大糖。除此之外,还有交通工具,碾磨工具、大糖本身等的替换。这些替换确实有些是为了非遗更好传承做出的改进,也取得一定的效果。而有的改良就是“新形势,旧传统”的大环境下,一种新的必然优于旧的思维对非遗进行的臆断。这才会出现在非遗保护与传承中,一些现代化、机械化的工具替代了传统的工具,反而传承效果大不如以前的现象。
  从表层上看,流水线的批量作业、标准化的配置与冷冰冰的技术锻造出的等价事物替代了麻渠大糖的原始老物件。从记忆维度上看,无形中强化了传统衰微的潜意识,消解着制糖师傅对其手艺的情感,蚕食了物件背后的象征性。这种替换隔离了传承人与麻渠大糖十分脆弱、难以感知和描述的传统文化记忆的联系,切断了传承人与那些已经凋谢的镜像之间无法根除的切身眷恋感。而最终这种替代与切断会带走它所镶嵌于物体的麻渠大糖的记忆。由点及面,这里不仅指涉于麻渠大糖,在所有非遗的传统物体中,它们的印痕可能来自于那些令人敬畏的遥远的故事,它们的形制可能是祖先民间智慧适应自然的观念。每当传承人进行实践、表演、交流时,这些与传承人并置于一起的老物件会在回忆的力量下重新化成保护与传承非遗的注解。段义孚先生曾说过“某个人所拥有的物品是他人格的延伸,贬低了那些附属物的价值就等于削减了他的人生价值”(23)。各种保护与传承口号与政策不断推行,基于合情合理合法的维度下进行改善、限制与替换,实则是改善、限制与替换传承人对自身文化的自信与依恋的记忆。传承人所持有的物体,那些已经有了情感,有了意义的物体,就像一本古老家谱,里面有传承人的父亲、祖父与兄弟姐妹。如若不去保留这些传承人的物体,意识到记忆对传承人的重要性,保护与传承的口号越响,践行越多,反而愈发加剧传承人无能为力的悲鸣度,愈发营造传承人当下举目无“亲”的落寞感。这也就是制糖师傅孙聪彬为何说出这番感叹的原因,“就这么回事吧,爱吃赶紧吃把,这些老把式(伙计)干不动了,这些老家什儿(物件)都换了,三两年说不定麻渠大糖就真成了个念想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麻渠二村的孙师傅还说‘你真乐观,照着这也不要用,那也不敢使(的形势),说不定明儿就没了’。唉!就是这么个形势。”(24)
  三、非遗中传承主体的记忆
  诚然,对非遗中时空关联的记忆重视与再认识对非遗保护与传承大有裨益,但对非遗记忆起到奠基作用的“记忆之所”实际上是传承主体——个体与集体。他或他们是非遗记忆的被动持有者也是主动激发者,充当过去的代言人和未来的传递者。随着不断地城市化、工业化、市场化,非遗有关的工具、实物、工艺品和文化场所已丧失了原先所拥有的无可替代性与理所当然性,出现了诸多替代传统指涉的等价事物,镶嵌在记忆中的传统根基面临着覆写、消除、蚕食。要想对尚存于传统的余温、缄默的习俗和对先人的重复中的经验的记忆趋向自动消失、落寞、被尘封或遗忘的颓势得到缓解、摆脱,甚至扭转,从记忆视角上看,仅关注非遗中时空关联的记忆是不完整的、碎片的、断裂的以及不深刻的,对于非遗的个体与集体记忆再认识尤为必要。记忆的个体与集体层面,“从个人角度上看,记忆是一个聚合体,产生于个人对林林总总的群体记忆的分有,从群体的角度上看,记忆是一个分配问题,是群体在其内部,即在其成员中分配的一种知识”(25)。个体作为一个容纳了不同团体、群体的集体记忆的场所,容纳了来自不同群体的集体记忆以及个体与之每每独特的关联,表现出的个体与各种集体记忆之间独特的关联方式,个体与集体在记忆层面上相互共生。这里以非遗的个体记忆为例阐释非遗中传承主体的记忆。
  非遗的个体记忆层面既可以作为记忆的主动激发者又可以作为被动持有者。历史学家汤因比所说:“‘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思想。’每一个人都必须为自己辩护。”(26)每一份个体的记忆,都是一份独一无二的人性档案。这份人性在非遗的每个传承人上表现为个人生活、情感经历、语言特性、心灵历程、个性心理、社会关系、身心状况乃至记忆方式等。不过并不是所有人的记忆对非遗保护与传承同样重要,这也是为何会选定非遗传承人以及不同级别认定于记忆维度上的意义。它的完整而深刻的认识是对非遗的各种实践、表演、表现形式、知识体系和技能更加持久而深刻的保护与传承,保护与传承的方式也因个体记忆的深刻而铭刻着人本意识。
  这里以莱州市县级非遗海草房苫盖技艺为例。海草房,是现存胶东半岛的稀世民居。海草房以山东的荣成、莱州居多,整栋房屋深褐色中带着灰白色调,墙体由青灰色的花岗岩和清水砖石垒砌而成,格子门,雕棂窗,极具地方特色。而莱州的海草房不同于荣成海草房敦厚而更加的精美,这种精美体现在做梢上。苫匠会将海草像屋山外面探出一截,披到山墙上,并将渔网盖到上边,屋梢与山墙连为一体,有鱼鳞梢、板凳面子梢等多种样式。屋梢与屋顶苫海草的地方留下一瓦宽的瓦沟,这样不仅雨水能顺瓦沟流下,最主要便于猫在瓦沟中走动,防止麻雀在海草边上啄窝损坏海草(27),因此,当地人称这种设计叫做“猫道”。再有区别体现为割檐,在苫屋前后檐上放置八九公分的小瓦,瓦头为滴水瓦,好的苫匠苫出来的瓦与海草相接的地方如快刀割过一般,样式美观、适用。苫房技艺的整个过程,必需经过“捋、压、拍、刷”四道工序,在四道工序中的操作中还要做到“实、匀、紧、平”缺一不可。所以,曾经的海草房是莱州沿海地区对家的一种记忆。可是当下,十年前连片的海草房聚落群,如今已然所剩不多。一部分或是屋主离世或是随儿女远居他乡,已是人去屋空,长久的不维护屋面背阴处会生长出一层绿色苔藓,伴有成簇的瓣尖红色的瓦松,俗称“山老婆指甲”,对其屋顶损毁严重,风雨飘摇;一部分是因为屋顶上的大叶藻(苫盖海草房的原材料)许久未维修有些地方已经残破,当地人在原有海草屋顶的基础上包上几层塑料膜继而喷上厚厚的水泥,最后再盖上一整块厚厚的苫布,做了退而求其次的维护,其实这种海草房外观已经破坏,也属名存实亡了;还有相当一部分直接推倒重盖为新式红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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