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耕       来源于:中国民俗文化网

       庄寨作为民居建筑遗产

       庄寨源自福建福州市永泰县近年来对本地民居-防御建筑群落的命名。多数庄寨名字叫“某某庄”或“某某寨”,也可同时有庄和寨两个名字,例如青石寨又称仁和庄。在福建类似的建筑群落还有土楼和土堡,一些建筑学家也倾向于把永泰的庄寨划入到土堡。上述各类在全国民居谱系内可以都算作寨堡类民居(或称堡寨式)。庄寨原先并无统一命名,近年在保护工作中出于差异化地域建筑以突出地方特色的考虑,综合形成“庄寨”这样一个称谓。“庄”强调安居,“寨”强调防御,可见庄寨是防御和居住功能并重的。庄寨体量巨大、数量众多。根据永泰县古村落古庄寨保护与开发领导小组办公室(简称“村保办”)的统计,历史上庄寨总量估算有2000多座,经过匪患、改革后拆建潮,保存较好的庄寨现存146座,其中占地1000平米以上者98座。这些规模巨大的民居可以容纳几百人共同居住。

       在建筑形制上,庄寨和中原院落式民居形态接近。建筑材料以土、木、石为主。和土楼不同,庄寨以木构架承重,边墙并非承重墙,只是围护,人们的生活重心在内圈。外墙围拢多呈几何方形及不规则多边形,从而和梅州围龙屋固定的形制相异,和江西赣州地区土围子之无定式也有区别。居住结构较密集,每个房间平均7-12平米大小,以木板或竹篱草泥白灰墙相隔。多数层数为两层,最高可以到四层。每个房间可能是一家五六口人的休憩之所,隔层放杂物。庄寨最鲜明的建筑特色,在于防御体系设计。防御性墙体、跑马道、碉式角楼、框制斗窗、注水孔等都是为防御外敌入侵而设置,从而与一般民居区别开来。

       庄寨的形成,和匪患、山林经济、宗族以及地理环境都有关系。明代嘉靖后期,福建沿海地区遭受十年倭寇之乱,抢劫财物,掠夺人口,以至“屠城百里无烟,焚舍穷年烟火”。历史学家郑振满指出,倭寇之乱促使族人筑堡自卫,从而强化了聚居宗族的军事防卫功能;在筑堡风气流行的同时,民间自卫武装也发展起来。乡族武装引起乡族械斗,又激化了当地的社会矛盾。上述多重关联的因素加剧了修筑庄寨土堡和在防御型建筑中居住的必要性。到了清代社会较为安定的时期,军事防御功能退居次要,生活功能居前。历史学家杨国祯、陈支平还指出,移民开发的历史对民居建筑和居住习俗都有着深刻的影响,在闽南闽西的交界之处,有限的自然资源塑造了土楼。而在开发较晚的闽中山区之中,还保存着具有中古气质的土堡与住宅。同时,寨堡类民居的建筑多数是一个家族(也有多个家族合股的案例)合力建造,一方面反映了宗族势力膨胀,一方面合族而居的建筑又巩固了家族的内聚力和家族设施的完善。杨国桢、陈支平进一步提炼说,从根本上说,明中叶以后福建宗族势力和这个时期土堡的建筑一样,都是当时社会经济发展而又缺乏一种正常的社会经济秩序的产物。

       随着人口增加,人们陆续从庄寨中搬迁出来,尤其改革开放后,庄寨逐渐废弃,绝大多数庄寨鲜有人居住,很多庄寨年久失修损毁倾塌严重,颓败阴森,孩童甚至不敢踏进庄寨大门。2015年起永泰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庄寨保护,成立“永泰县传统村落暨古寨堡保护与发展领导小组办公室”(2017年3月更名为“永泰县古村落古庄寨保护与开发领导小组办公室”)。永泰县委县政府每年安排出2000万财政资金用于庄寨的抢救性保护。在政府引导下,诸多庄寨动员起来,开展大规模的维修。民间最起初的维修动力,源于庄寨作为祖先的遗产,乃是整个家族的象征,倒塌了即“对不起祖先”。在政府发动的保护修缮阶段,各庄寨族人是主体,宗族自行动员筹集资金和人力物力,而政府给予政策和资金扶持,并积极联系社会第三方力量介入,包括专家、媒体和社会融资渠道等等,从而呈现出政府引导、民间动员的良性互动局面。

       空间的规矩

       在集体生活的传统民居里,有许多空间的使用规矩。这些规矩首先是出于安全、卫生等公共利益以及基本伦常而生发出来的规约与规训。木结构房子首先要处理的安全问题是防火问题。在建筑规制上,庄寨均有封火墙以及防火门。挂瓦墙作为防火墙,由多块瓦片组合。因为具有视觉上的集阵效应,挂瓦墙已经成为庄寨的建筑符号,应用于当代新式庄寨的改造装饰。和徽派建筑的马头墙一样,挂瓦墙也从防火墙衍生为民居的象征符号。实用设施演变为审美对象。而不管是庄寨以前的住户,还是现在的庄寨使用者最常挂记的是防火检查。在目前已经供人参观的庄寨中,“严禁吸烟”是各处最明显的告示。这些都是木质地的建材属性必然带来的行为规训。

       集体、闭合的空间,对人们的作息安排提出了要求,并延伸出守门人、非正式出入口等策略。当人们还在庄寨居住时,大门到夜间九点会统一由负责关门的人员关闭,这就催生了定期归巢的行动约束。据一些老人回忆,他们如果玩耍晚了,需要钻庄寨旁侧的牛门回家。在密集居住的空间格局中,还有为了不影响他人作息而设立了日间空间使用规矩。例如,午休时间不能在公共空间吵闹。位于天井和大厅边上的房间,因在公共交通线附近,午睡要自觉关门。上述规矩是庄寨生活里人人都要尊重的加诸于身体的规约,每个庄寨成员从小要被老人教育的内容,其形成与紧凑房间布局密切相关。身体规训也在传递着公共生活的规范,培育出相处中照顾别人反应和需求的社会交往处理模式。

       庄寨的空间单元虽然密集,同时又有很多公共性的物理空间,例如厅堂。这又会产生公共卫生清洁维护之需要。这类家务劳动主要由女性承担。据老人回忆,女性在过年时会一起用清水清洗各处墙壁。这里需要特别指出,公共房屋的清洁劳动分配,贯穿了宗族公共事务秉持的原则——以“房”和“家庭”为基本单元的轮值制。即每个房派每年轮流做公共卫生、点灯,当年对应的公田收入归该房每房内部;各个房内部的每个家庭再按照月份轮值。家族内部轮值的分工合作体系,在解放后大规模解体。解放后公共领域不再有规矩明确的分工合作,只是住大厅附近的人要多做些大厅卫生。在公共空间的卫生这个空间与人的交接点上,清洁作为建构性的实践,既是宗族按照房支与家庭排布、平均主义的社会运转逻辑的一个具体体现,也是公共空间对居住者的客观要求,二者缺一不可,以往的研究路径可能更倾向于强调前者。此处想强调,是公共空间以及密集排布的比邻而居的空间格局参与制作了这套运转体系的存在,单纯只有宗族的社会体制,并不能必然得出轮流做公共卫生的具体实践。

       在传统礼制社会当中,空间呈现总是伴随着隔离的体制。惯常的解读是,空间反映了权力格局。其实,空间的物理格局会“放大”、在身体上“摹写”社会原本就有的、性别、辈分上的伦常规矩,让这些规矩深入到身体发肤,深入到思维图示里去。口述历史的工作让我们发现,隔离制深植在老人的回忆里,这体现在,当应采访人的请求,回忆庄寨生活时,多位老人最经常主动提起的,就是性别隔离规矩:解放前女的不能在大厅走,东西不能放大厅,不能在厅堂里梳头,也不能随意见外面客人,诸如此类。甚至衣物在公共空间中的出现,也有性别的规约。

       问:为什么会这样?答:都说我们女人的衣服(晒在外面)会丢脸。 

       答:像我们女的都是放脚盆洗,拿去溪边洗,男的衣服都是装篮子里,女的都是手拿着。晒衣服还是有区别的,男的衣服都是放竹竿上晒,女的都是在下面架个小竹条,弄个绳子晒,楼上是从来不能晒的。

       在公开空间、仪式空间等具有展示性质的场合下,女性要自觉避免被置于凝视之下。女性在空间中的身体位置,锚定了女性行动的边界,也在老人的记忆中留下了刻痕。而且边界并不以身体的游走为限制,它会扩展到作为身体附属的衣服,以及衣服在空间中的呈现上。以往传统的房屋研究,常强调宗族、性别等礼制体现在了房屋空间的布局上。而就像白馥兰提醒我们的那样,房屋布局和空间配置,其实也在“训练”着人们对礼法的认知和默会于心。空间不仅仅是事件发生的背景或布景,它更扮演着推波助澜的行动者角色。居住空间是一套模板,使得人们在每日的洒扫尘除中,重复性的去感知规矩,操练礼制,让可为/不可为的命令反复地在身体发肤上得以刻写并灌注到观念中。老人在提及庄寨生活经验时,不约而同的都提及性别隔离,说明这套空间排布在他们的认知里,已经是空间生活经验里最显著最核心的一个历史事实,这种事实又与今天讲究平等的情况形成强烈反差。而性别隔离之所以能够浸入到记忆的核心位置,是因为它和空间使用习惯连带在一起,不管白天黑夜、不分春夏秋冬,每时每刻都在框定着人们的行为举止。这也是为什么哈布瓦赫在论述集体记忆时,认定它具有物质性和象征的双重属性。康纳顿认为身体通过内化(incorporating)实践的重复,形成无意识的记忆,并且通过刻写(inscribing)实践,将身体行为的时间性转化为媒介符号的空间性。受访老人关于性别隔离的日常生活实践就是一个内化实践的注脚。而受访老人在跟笔者讲述这些规矩的时候,就是将身体记忆铭刻到口述史这样的媒介符号的过程。

       又比如,庄寨各个房间的排布原则一般为:正厅为礼仪空间,长房获得正厅附近位置最尊贵的厢房,长房以及长孙要多分一间房屋,各个房派的房屋数目均衡、区位插花分配。这个原则,分明都在提醒人们,长房为尊、同时在利益分配上强调诸子均分的汉人宗族分配等级秩序。不需要明确宣布什么道理,这种空间分布就在“宣示”着在区隔与一体化上的规矩。而宣教在集体尺度上的效果,能在多地修建的新式民居中得到印证。当代新民居因为用地面积等限制,很多还是保持着几个兄弟共同修建居住的模式。如果说庄寨的建筑语言有一套固定的图示,那么最核心的图示部分包括正厅居于住宅的核心地位,各个房或核心家庭穿插平均分配其余房间。在稍微具有规模的新民居中,无论建筑材料多么新,修筑的时间多么晚近,这两个原则都有明确的体现。以永泰的黄姓新居为例,首先在整体结构上,整栋大楼和庄寨采取类似的平面轮廓,四面围合,中间有天井和大厅,大厅上面不住人。一层厨房的分配按照最长辈分的兄弟分为四家。一层单间也是根据辈分、按照老房子的布局来分,其余楼层的套件则抓阄。从上述布局来看,多个堂兄弟携自己核心家庭共居,从长辈分家开始分爨,但故意安排了各个核心家庭的房间彼此交错杂居,以增加互动,这都是庄寨原有空间布局原则的延续。空间的惯性联动着身体的惯习在新的空间实践上得以延续。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文章来源:中国俗学网
【本文责编:龚颖】



 2/5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下一页 尾页

上一篇[郑苏文]广东化州“跳花棚”性质再认识

下一篇[王庆]土家族舍巴日仪式的田野民俗志——以古丈田家洞为中心



 【相关文章





版权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观点,作为参考,不代表本站观点。部分文章来源于网络,如果网站中图片和文字侵犯了您的版权,请联系我们及时删除处理!转载本站内容,请注明转载网址、作者和出处,避免无谓的侵权纠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