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冰写诗：诗歌创作的反面教材

近日，微软宣布了一则博眼球的消息，他们研发的智能机器人小冰写出了数万首诗歌。一本号称100%由其原创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由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正式出版，收录了其中的139首。微软副总裁沈向洋博士为诗集作序，断言“人工智能创造的时代，从今天开始”，媒体也多以溢美之词争相报道，甚至推测：诗人或面临失业。一时众声喧哗。联系到前不久谷歌的AlphaGo才以强大的计算能力连胜世界围棋高手，在逻辑推演层面让人自叹不如，现在人工智能会写诗一事，是不是昭示着连艺术创作这一块具有人类独创精神的领域也快要被机器占领了呢？好在文学成果的价值从来是通过作品质量的高下来判断，这样的疑问完全能以具体的诗作来回答，所以让我们来欣赏一下其中的一首：

微明的灯影里/我知道她的可爱的土壤/是我的心灵成为俘虏了/我不在我的世界里/街上没有一只灯儿舞了/ 是最可爱的/你睁开眼睛做起的梦/是你的声音啊（《是你的声音啊》）

这首诗不是特例，其他的一百多首也是极其类似的语言风格。它们猛一看有些朦胧的意味，仔细一读却生涩拗口，语病连篇，句子之间难以找到内在联系，意象的拼贴也毫无章法，诗集用它本身的水准告诉我们，机器人写诗也许可以算是科技层面一次有益的尝试，但绝不是文学领域值得称道的盛事。甚至与此相反，小冰诗集应该成为诗歌的反面教材，它的出现再一次印证了一个常识：虽然诗最大的结构特点是分行排列，但不是所有分行的文字，都能称诗。它们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诗语模拟，还谈不上创造。

为什么这么说？这得从小冰生产诗歌的方法谈起。据微软称，小冰在作诗之前，曾“学习”过1920年代以来519位中国现代诗人的作品。从诗歌呈现出来的感觉来看，它更多整合的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白话新诗，也就是中国现代诗最初的形态，所以字里行间不难找到汪静之、冰心、李金发、徐志摩等当时一批著名诗人的习惯用语。但正是这种过于明显的直接挪用暴露了它模拟的本质：它的每一行诗句都是通过搬运和改造别人的作品得来，它朦朦胧胧看似有情绪的表达，也只是这些诗人既有情感思想的机械叠加，所以小冰“学习”和“创造”的本质，其实就是将海量的中国现代诗成品纳入语言储备库，然后通过一定的程序来进行筛选和拼凑而已。实际上，微软仅能从它产出的数万首诗歌中选出一百来首出版，就已经很能说明这些作品只是偶得，是小概率产物。真正能够反映出小冰写作本质的，反而是余下未能收录的海量残次品。那该是怎样的错漏百出，文句不通呢？已呈现和未呈现的都告诉我们：小冰其实无法脱离自己的模拟对象来独立完成创造。

那怎样才算是创造呢？刘勰一言道出真谛：“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也就是心里要有感触才能转化为诗语，它强调了诗歌乃至文学作品最初也是最终的生成动力，即人的主体感受。它可能很微小，是对生活片段的感悟，也可能很宏大，是对时代现象的洞悉。但不管如何，在心念一动的那一瞬间，人就有了提笔的冲动。正是在这种驱动力的烛照之下，诗歌最终会形成想要表达的内涵和中心，这个中心哪怕隐藏得再深，也会像一根透明丝线串联起所有看似松散的语言，为一首诗注入灵魂。再来看小冰，作为一台机器，哪怕它的运作程序被设计得再像人的思考模式，它也不会真正具备人类的思想和情绪，也就不会从自己的人生际遇出发来感受这个鲜活的世界，所以它写出的东西只能通过语言上的讨巧来无限贴近诗歌的外在形式，但无法真正替代人类本真的生命体验。否则，它应该叙写的是属于人工智能自己的运作世界，又怎会凭空讲述“我寻梦失眠”，或是感叹“我的爱人在哪儿”呢？

但有趣的是，微软团队声称，在诗集推出之前，他们已用化名在豆瓣、天涯等多个网络社区讨论发布过这些作品，并没有人发现这个“少女诗人”并非人类。这又是为什么呢？我认为有两点给它提供了契机。

首先，是诗歌的文体特点。为了避免平淡，诗歌通常需要有意识地打破一些语法规则，用点不一样的词语搭配来凸显新意，所以这种天然的文体需求给人工智能在语言上的“试错”提供了容纳空间。其次，是晦涩诗风的流行。从上世纪90年代起，中国诗坛出现过下半身写作、第三条道路、非非主义等让人眼花缭乱的主张，它们都让诗歌转为更加私人化、个性化、碎片化的表达，这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判断诗歌高下的传统标准。泥沙俱下的结果是使一些诗人走向隐晦难懂的极端。加上网络社区为所有人开放，里面的创作者鱼龙混杂，诗歌水平也参差不齐，出现几首似是而非、不知所云的作品恐怕也不容易让人联想到作者是台机器。

实际上，稍微有点诗歌学识修养的人，都能很快穿过小冰诗集朦胧语言的迷障，察觉到它的幼稚和拙劣。但它能够被大肆报道并迷惑一部分人，同很多人习惯阅读充满套路的消费文学，没有形成更好的文学审美品位有一定关系。如果我们常读诗，读好诗，如果我们把眼光放得开阔和长远一点，浏览一下中国现代诗的百年历程，我们就会发现，晦涩只是诗歌多样风格的一种，不同的时代际遇，相异的个人气质，还酝酿出了其他丰富多样的诗歌类型。但不管它们如何迥异，其中优秀的作品仍然有一定“优秀”的依据：它们不仅兼具艺术特征和思想内蕴，还能闪耀独特的时代价值和历史意义。在小冰师从的资料库里随手挑选几个例子：1921年郭沫若的《凤凰涅槃》极具浪漫色彩和狂飙突进的“五四”精神，将新诗运动的“诗体解放”推向极致；1933年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抒写贫苦农妇，以强烈的现实精神关注到中国普通农民的悲苦；1945年穆旦的《森林之魅》反思战争，拷问生命意义……这些都是诗歌领域里的经典和榜样，有小冰学不来的精神风貌。通过研读这些好诗，我们会逐渐在内心深处形成一些关于现代诗的基本判断标准。而一旦我们有了清醒的认识，就不会再被人工智能所模拟出来的不知所云的语言唬住。我们会意识到，也许它更多是微软推广产品的一种策略和手段。